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3938500000031

第31章 英雄之城(1)

她想着,也许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这个城楼上看这个城了。她将无缘再见新城的建立。

今天是旧城拆迁的头一天,她站在城楼长廊的窗口往下望,城楼后正对着年代久远的老医院,空气里刺洁的金银花混合消毒水的气味。怪手高高举起擂倒了城楼前的墙房,像焦阳下迟钝地觅食的母象。

密密麻麻偌大一片房舍,挨家挨户隔着不到一尺的巷子,其实是这个城的伤痕,颜色灰白伤紫。十坪左右,用石绵瓦、木板、泥巴搭糊成的房子,客厅、饭桌、床铺全挤在一块儿,勉强隔出厨房,还有一个只能站着,摆着塑料脸盆就算数的浴室,拼拼补补,一遇上雨天屋子里叮叮咚咚只能靠塑料袋和锅碗接水,梅雨季节唯有潮湿发霉或者白蚁蛀蚀。

她看见第一幢被推倒的房子里,正是她从前常来看露天电影及康乐表演的礼堂。那时候她还是个刚有初生萌乳的孩子。

推倒的礼堂外,人群辞庙般一圈圈围拢,掉了色的军夹克披挂着白布条,他们原是这个城战争时期的通讯士官残兵,没有马革裹尸,存在终于成为这个城长期的质疑。

兵士们慢慢拉开军用红布旗,巨星般钉着几个黄色大字“奉劝英雄要多积阴德以免报应降及儿孙”。扯开的红布旗就摊在怪手边的水泥地上,从城楼上往下望,极像一大块沾了血的药布。

突然跑上来一个残兵,把手中一方裱了英雄照片的镜匾摔在红布旗上,骇人地用脚去踩、踩、踩在碎了玻璃的英雄脸面上。踉跄地不断地踩着,似乎可以歇斯底里地瓦解掉原有的崇拜行动,周围扬起一片鼓掌,然后追响起一片呼喝,像急雨打过如鼓般的荒原。“……万岁!……万岁!”声浪里藏着冒险,仿佛能把人们从孤独及无用中拯救,成为新的支撑。

她把视线抬高,苍远的山上有白鸟飞在云的四周,那山整片都是迂回的高高低低,侧看十分像尊睡佛陀。

礼堂完全擂倒了,她听到零星的哭声。

她记得头一回坐在礼堂外广场,和许许多多大人孩子挨挤在一块儿看电影的滋味,极为陌生但是向往。一张大白布撑在半空算是银幕,人太多了,他带她从背面反着看,她记得那片子《赶鸭村庄》,成群的鸭子被竹竿挥赶着,天上地下胡跑。他在人前待她,总刻意表现如对待孩子,所以替她买了一枝菠萝棒冰,黄蜜蜜的汁出汗般淌下来,她拿着不吃慢慢让它化掉,任性地反抗。

还有一回他带她混在汗贴汗的热礼堂里听美军第七舰队演奏,一个长发的女人上台去和萨克斯风吹手一起跳扭扭舞,那女子扭着身子曲着腿,几乎可以把头发垂到地上,人太多了,许多人干脆站在椅子上,她看不见,他说他可以让她坐在他肩上,那就更像长不大的孩子,她闪躲着反对。

那年她十三岁,母亲出走大约两年,他卅一,或者比卅一更多一些,她一直没有求证。

踩碎英雄照片的残兵一阵激动,忽然坐在红布旗上哭号起来,兵们群龙无首,拿着水喉及盾牌的宪警开始围着兵们排放拒马,军夹克与黑制服夹杂着,像家鸽群里飞来蝙蝠,她看见几个宪警把残兵用红布旗卷成一包,扔上车迅速载离现场。

照片里的英雄现在是这个城最大的权力掌控人,如新的神祇般被顶礼膜拜。她所知道的这个城,一直长于生产英雄、崇拜英雄、颠覆英雄、毁灭英雄,几乎是这个城逃避不安的方式,在英雄的制造与劫毁中,仿佛存在有痛快的战争质素,可以直接激发这个城强旺的精力,正如决斗的混乱状态可以激发个人最伟大的才能,迫使有些人酷爱决斗。

这个城已经以决斗维生。

白鸟飞过的山头,她知道有一种玫瑰色的树,像陆地上的珊瑚,尤其在光线晶澈的时候,即使白天也有惆怅的幻美。她再度仰头抬高视线,两片白云正慢悠悠移到睡佛陀的上空,在头顶的正上方打了一个美丽的结。啊!真不可思议,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在抬头与低头间,居然就充满了巨大的介入与不介入。

那时她家正在这个旧城边缘的一条庙街里,是另一种身份的院落,操着不同的话语。庙街和拆迁的旧城间隔着热闹的菜市场,以及一块也有秋千架的篮球场。他那间房恰落在篮球场边,围墙只筑了一半,别户人家在墙下种了一排扶桑花以及黄花丝瓜。

她惯常六点起床,在院子里温一段书,换上学生裙和白衬衫,拎只提锅就骑单车到菜市场的早点摊,买饭团和菜肉包子,把过量的辣椒酱灌进包子里,她父亲的口味,如果忘了,家里必然有整个早晨的低沉。

回家的路上还得小心地保持车身平衡,防着米浆溢出提锅。父亲情况比较好的那些时日,两个弟弟还长期订了养乐多,随报纸一块儿送来,搁在窗格下,像沿上蹲了两只浅色的雀;吃早点时已经供在饭桌上,成了两尊小小的罗汉。上学之前她急匆匆赶着收拾残骸,揭开盖的养乐多空筒,有一股汗酸似的酵母气,这就是养乐多!她从不认为刺激食欲,也许连羡妒都还未成形,只觉得挥之不去的屈辱。

她头一回穿越篮球场上他家却是为了——剪发。买早点时经过,看见扶桑花丛里绿漆木门上挂着一块三夹板,用墨汁写着“剪发两元”。父亲给她的剪发钱一律是外头的行情——五元,两元简直是梦一般的吸引。她去了许多次,偶尔见着他,剪发的是他那时尚未出走的妻——一个粗俏的山地女子。她日后在同学圈里发觉,那时候真有特别多出走的妻,以及母亲。

他的屋里靠墙角摆着竹椅和小几,正中用来剪发的黑胶皮旋椅,可以升上升下,要算是最阔气的设备,墙上挂着镜和一条刮剃刀用的橡皮带。山地女子总是剃伤她的后颈,火辣辣扑拍上一大片白粉,像小学里扑打头虱粉。

好些个月后的星期天下午,写完毛笔周记,她才想起隔早的仪容检查,牵了单车穿越扶桑花和丝瓜棚去敲门,应门的换了他,山地女子已经不在,她在他眼下站了站,仓皇里失去主意,他想是看见,所以留住她。

“我替你剪吧!”

她仅瞬间即在他的指尖察觉肤紧的战栗,如一只猫轻足收爪掠过背脊,他差不多几根几根细细地剪,指甲片触及她的颈脖,不真实如汗毛和汗毛间的滑行。剪完之后他在她肩后吹散落的发屑,如猫的尾巴环过她的衣领与发根,她霎时涨红了脸。

“冲一冲。”

他用一只搪瓷白盆打了冷水,热水胆里兑出热水,找来一只白钢杯,在厨房的凹槽替她冲洗。那时候只有男孩剃头带洗头,女孩多半光剪不洗,她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

以后她就常常去,他记得许多英文单字,而且熟悉音标,还能教她数学化学。

家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私秘。

那时候庙街的家中且有个奇怪的浴池,窄窄的三面墙间,拦腰再砌上水泥矮边,就成了方形的小池子,左边角落里另外砌着一只烟囱般的空心大铁鐏,鐏下是个火门,可以在鐏肚里烧炭火,或者把煤油炉搁进去,她还记得,那鐏是只废弃的炮弹壳。许多许多年后,她才在川端康成的《雪乡》改编的日本电影里,发现极相似的东西,其实就像加热的大锅。

她记得八九岁之前,举家一直有共浴的习惯,烧烫的炮弹保持了水的温,父亲往往让弟弟们轮流骑在背上,在水里耗掉极长的共浴时光。母亲替父亲打皂刷背,她多半靠在边角躲闪着以防碰上铁鐏。如果不小心,那鐏真能烫掉人一层皮。冬天浴池里的水经常两三天才放掉一次,冷掉的水泛着小皂泡,浮着絮白的垢光,她进进出出走过浴池边,简直觉得是家中隐私的欢乐泉。她记得父亲母亲当时的裸身皆高大肥满。

母亲出走以后,父亲入浴多半落落寡欢,极难得的日子,才又召唤两个弟弟共乐,再不可能有她参与。父亲且在浴后领着弟弟们散步到庙街前尝蛇粉蛇汤,有时候一去半个晚上。她心里逐渐也有一丛火苗,烧得炙烫,水浇上去吱吱作响。后来每逢如此,她就偷偷出门去找他。

母亲走后一年多,有一回梦里惊醒,突然发觉自己被铺齐整地躺在干的欢乐池中,像栖在安妥封闭的帐棚。她一直不确定属不属于梦游,但她后来醒着也常想这样做。

这个城的夜,几乎没有黑的色层,夜最深的时分,也仅止于晕浓的花青,若是华灯通明则有伶俐的珠钻蓝光,现在时间尚早,是浅浅幽幽的缅甸玉。

怪手早停止工作。聚集的兵们大阵大阵移到将军纪念堂广场,分别占据了广场边通往纪念堂、音乐宫、歌剧宫三处天梯般的青石板道。纪念堂其实可以说是这个城的耶路撒冷,更是那些兵们长期以来心中的家庙,仿真云天色彩的白墙蓝琉璃瓦下,高挂着四只太阳似的大红灯笼,与两旁金瓦粉墙,铜绿龙凤的音乐宫和歌剧宫静静巍立,是这个城最神格化的建筑物,即使在人车乱哗里,也有邈远肃穆的庄严。

她从金银花混消毒水的城楼下来后就一路跟着兵们,也捡了一块万寿菊旁的青石板曲腿坐定。兵们开始吃饭,好些个单位捐赠晚餐饭盒,也有军系,也有政团。兵们许久没有得到过这样超值的安慰,竟像回到最后一次的战场,欢快与大恸汤汤滚滚地酝酿。

一切缘于晚上有一场英雄主持的和平音乐会。纪念和哀悼四十多年前一场内斗中的被迫害者,而年轻时的兵们,正是四十多年来,长期被塑造也被指控为那一场内斗中的元凶——迫害者。关于仇恨,这个城一直有永远的激情。

拆掉兵们的旧城房,目的也是为了向被迫害者道歉,建一座和平纪念碑以及和平英雄公园,还有一座与将军纪念堂相仿佛的英雄崇敬馆。

今天晚上的音乐会,算是一切道歉行动的序曲,莫扎特安魂弥撒曲,华格纳唐怀瑟朝圣客大合唱,贝多芬九号交响曲,都是她极想听的。早早一个月前她就买了票,一并也为了看这个城最后一眼,那些音乐其实极贴合她与城同时的心境。

也有预感会遇上兵们行动。

兵们的愤怼似乎是为了拆迁补偿费。她前头那块青石板上的兵,花白着刺般的头皮,总也有六十来岁,腿上正坐着不过十岁大些的孩子,孩子分着吃饭盒里的炸排骨。远远纪念堂前先吃饱的兵们,正操练般整理队伍,扬着人手一本的红皮小册子,继续练习喊“……万岁!……万岁!”声音稍稍呼噜含混,但她打小听惯了,尤其常去看电影留连的那段时日,再呼噜也极明白。

他紧紧地拥抱与抚吻过她,不是那样强烈,贴切一点说也许在他还有虔敬的成分,至少以她的年龄并未感觉龌龊或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