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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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英雄之城(2)

他的紧紧拥抱及抚吻正如剪她的头发,丝毫没有过潦草。他用舌头舔她,让她坐在他房里的一只手风琴箱上,在那样的房里,它是一只华丽而奇怪的东西,满排着小小的扣豆型、标满英文字母的键。他抱她的时候,偶尔还能听见别家收音机里唱京戏的声音,有时他的收音机里也有微弱的空中英语教学,这些一直是他房里留给她的最深印象,她感觉亲近而愿意停留,只是总有三两天,她回到家里,初生的萌乳锥锥地轻痛。

他牵引她的手抓握过他的东西,极自然的反应使她闭眼拒看,几乎连想象也拒绝。有一回她用劲拉扯感觉表皮的滑动,居然忍不住趣笑起来。那以后他即没有类似的要求。

但她和他之间,最后竟以死亡结束。

她至今不能确定是否父亲从中操纵?当她听到他在一次勤务中举枪自尽时,父亲已经携家迁往极远的另一个城。死亡对她的冲击恐怕尚不及迁移,因为视觉、听觉、触觉彻底被迫丢掷。至于死亡,以她当时的智能其实无从真实感悟,甚至还有偏差的美学。

一直到这些年,她才肯定整件事在她人生中的反弹,应该早已隐隐成型。情人指控说,她个性深处有令人痛恨之——强力大于劝诱力,根本失去和解的意志与和平的能力。情人疲困于她长期惯性试探、惯性设计不安的氛围、惯性使用软软硬硬的方式,将双方迫入死角,情人并说她有非凡纤敏的神经质式自我,以至于与她之间的情爱往还,每每有激烈的决斗之感,一种决一生死的、刚烈的,似乎对抗温柔的反动。

情人有过绝佳的譬喻——她的强力展现于——她整个人把理性的意念设在冒烟硝的火山旁,把性爱的船只驶入不知名的港,把情绪的生活放置于战争状态。

她试过不少可疑的死亡方法,检验情人之忠贞级数。

有一回情人因浅恋另一名亦具诱引力的女子,她约了情人深夜谈判,在一处僻静的天桥,几番反唇相讥及语无伦次之后,她磨着牙齿,漠漠地望了蚕茧般絮毛毛的月亮几眼,竟跃身跳下天桥,像一枝银质的匕首,刷过冷冽的空气尘。

另一回她割腕,具体的原因一直说不清楚,突然来的莫名的怨恨,她在墙上拔下情人投掷定靶的飞镖,用锐尖的镖矛,像轻飘的小动作般不停地刺划手腕,到底因为缺乏锋寒的刃面,仅只造成纵横错乱的血痕。情人说她脸上毫无渣渍的决裂,简直使人错觉是一种道德上的勇敢,使人怀疑和平持重的价值其实是屈辱懦弱。

她还听不得情人批评,在一次情人的反诘里找不出合理的自辩,她狂叫夺门而出,开动车子往电线杆冲撞。

只有在水里的时候,她的特质有奇异的调和。

她特别贪恋水中的溺爱。在城市睡佛陀的山深处,有许许多多温泉旅栈。复瓣的大片白茶花和紫蓝色的熏衣草,开在腥鲜的硫磺气里,山上还有许多夜合花,那香气断断续续,像一组一组的疑问、刁泼和调皮。

温泉浴池多半以粗砺的岩片铺砌,带着缺乏琢磨的刺边,往往弄疼未多留意的肌肤,她在硫磺池里波动着,水里有酒意的异光微宕,热猛的龙头,注出激烈的气味,巨大的浮力使拥抱仿佛虚虚空空,充满了决斗的伏笔。热水与硫磺凝结出壮健、勇敢、善战,有权能般的火药气息,她在池里时哭时笑,完全回到本能的活动。

她用旅栈里供应的粗质砂皂摩擦胸乳,痛得哇哇尖叫,把叫来的玫瑰红拎进池里对着嘴喝,或者胡乱倒在肩头,任情人为她吻掉殷红的酒痕,站立着让情人揉洗她的耻毛区,冲干净她的后颈,用那粗质的砂皂滑过圆凹凹的肚脐,情人说她只有这个时候比平常更多安分、无害、醇厚可爱。每每听过类似的赞词,她即用脚趾尖拨踢情人在水中却柔软失去决斗功能的东西,如同戏水的孩子捉弄一尾垂头摆尾的鱼。

情人说她令人质疑自身是驾驭或者被驾驭?她在他们的情爱关系中,一直非理性却发展出主人的强势手腕,诱引着情人由怜悯的同情,却进入无法置换的奴才的道德。

她起身沿东西两侧的红墙千步廊往前走。体力坏的兵们搭了折叠椅休息,一个戴了老花镜的兵,认真地扭转一根根细铁丝,编织一样东西,看上去是一只捞面食的漏瓢。身后有人在两棵树上悬了根棉绳,挂着几只旧面粉袋,洗黄了的布上依稀还有些蓝的字影,还挂了几根香蕉,一只白色的钢杯,树上钉了行墨字“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生活的”!她站了一会儿仔细瞧,才发现编细铁丝漏瓢的兵只有一条左腿。

千步廊尽头东门西门走进来上身白下身素黑一群男女,系着蝴蝶黑纱,是和平纪念音乐会规定的装束。那四只太阳似的大红灯笼点亮了,照得云端染上一抹柿红。

其余的天色,已经暗中偷偷换成了深花青。

跟着进来安检人员及警车。东门直通英雄包厢,上回来看“浮士德”,位置划在包厢铜管旁,不仅严阵以待,表演中途安检人员还要求检查大家随身的各种袋子,引起火爆的争执,所以她特别认得他们。

果然是安检人员及宪警,在东门口错落聚拢,往她这头的方向走,边走边开始清场,要红墙千步廊上的兵们离开,兵们奋力挥动小册子喊万岁,似乎还有别的,她听出来是要求释放白天里踩英雄照片的残兵。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音乐宫廊柱上悬了好些字幅,她拿起预备好的望远镜往前挤,有几幅是“纪念被迫害的烈士们”、“主啊!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忘记仇恨、澄清历史、还诸天地”。

不肯动的兵,安检人员和宪警只好拿棍和盾猛赶,吃力地终于清理出两列人墙。也难怪这样大费周章,如果道德的目标不是仁慈而是力量,英雄在这个城里正无限扩张的政治伦理,正是这个城力量的最高价值总和。“浮士德”音乐会那天还不仅临检,音乐宫后台的管风琴里四干一百七十二根音管,一根一根都由安检人员彻底检查过,连音管中调音用的小锤子,也做了秘密的听证,预估如作为凶器可能的伤害程度。正如摧毁旧城,英雄坚决要求成为这个城善恶的重新创造者,创造与破坏的双刃,使过程充满铁与血的腥气,怎能不加强卫备?

许多时候她会记起他,也许因为记忆在脑前叶灰白质里存了档,忘也忘不掉,虽然一切可能已经重组,并不真实——她就常常忆觉这样的叠影,一个心事重重的孩子,蹲在黑泥湿润的水沟边,手间放掉一叶白纸船,纸船渗了水,如飞蛾之翅般透明脆弱,但她实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在他死亡之前,他们之间的全部,也就仅止于那些。再有,他摘过丝瓜给她,喝过一种橘子粉泡开的橘味的水……零零碎碎,她却一直认为在回忆中这长长的一段,稀有的存在着获得、占有的成分,更接近积极的本能。

情人也正是窥破了她攫取骚动的本质,以致终于决定离开她吧!情人说的——离开嗜血者的决斗场。

她被这一句话打击甚深,甚至认为是伤害者与被伤害者间的混淆,因此反讥情人的谦恕其实是弱者的狡猾,不过是柔性的嗜血,不会比较高贵。这样意识形态的争战,最后终于不能再以身体的深入而化解,她竟有绝望的冷冰,或者说死亡。她头一次发觉爱之瓦解,比死亡更像生命崩盘的终极原因。

事情发生那天,她承认确实有一种难自制的刚性的歇斯底里。情人的母亲一向极为排斥她。那一天因为盛恨,甘心触犯禁条般把情人照相里与他母亲有关的照片一并撕毁,情人回来瞥见怒不可遏重重推她一把,撞在木柜上,胸口猛地疼痛,她像被激怒的母狮子,冲上前刷刷掴了情人两记耳光,只有极短一阵僵持,像冰炭同时捂在脸上,情人留下那句话,再没回头。

如果不是情人背弃她,她根本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尤其是温泉以及满城的金银花。情人走后她其实悔恨,她想过愿意花一生的时间,学习放弃进攻、攫取,学习平和、持重,交换她已经出手的耳光——如果还有机会。

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大约三刻钟,她原计划早些入场好找座位。兵们侧前方出现了送饭盒的支持政团,用专车载来无数叠成堆的英雄照片,许多加了镜框,也有许多似乎刚印出来,没有来得及加框。支持政团佩黄彩条的成员们,发饭盒般一批一批把照片发下去,另一辆车上扛下来大量空镜框,兵们领了照片领了框,坐在地上整理。

兵们拿着框拉起手,似乎打算冲破人墙,拦阻去包厢的信道,安检人员追打越雷池的兵。兵们到底老迈,挨不了太多板,人墙冲不开。

拆毁旧城原也是为了配合纪念音乐会,以及英雄公园的动工,除了英雄崇敬馆、纪念碑,据说还有迷你高尔夫森林。在森林以外的绿地,将满满种着和平之后百合花,象征这个城市追求的圣洁的至善。

那时候的城,千百种花将如星星王国般恣放,她大约是看不到了。

她真想知道情人是否也念着她,而今而后。

身心里的强烈定律及召唤,难道不是极生动的爱之体验?以情人最锐利的鉴察力,她真愿意相信这公开的决裂,其实是情人最后的勇敢,勇敢于决心把不堪忍受的情况告终,是帮助她硬脆的爱情人格的步骤。结果不会是爱之瓦解,却是爱之净化,两个人可以浮升出来,带着比原先更多的智能和力量。

然而简直没有把握。

两个耳光粉碎了她一贯势不可当的把握。

与情人在温泉里的嬉耍,几乎达到至真无瑕的天然。她一向认定互予的绝对不只是免于孤独感,应该有许多生死也无阻的部分,除非她一向高估了,曾有的试探结果是错误的,以至于她的缺乏“人格包装”的任性,即使长期成为爱之质地,翻脸也可以作为恨之内容?

月光下的金银花,刷上了一层薄的象牙白,各自向绝对金与极端银之间的柔和贴近,象牙金与象牙银的彩度,便有了形与影般的依附感,不再如阳光下一忽来翻金,一忽来翻银。地上的花叶树影,却有水溶溶的黑,使金银于是缠绵。

一切是否可以被原谅?

英雄的六门座车终于抵达东门外。兵们又开始奋力,往红墙千步廊冲,手里全捧着装了玻璃框的英雄照片,她终于猛醒!呵!原来是预备一起把玻璃框当英雄的面摔碎!也许也要用脚去踩呢!这样激烈的决斗性手段,如果真发生,与英雄之间毫无疑问势必决裂,她记得前些天英雄有过多次公开谈话,点名表示如果权力贯彻受阻,英雄将不惜第二度镇压迫害者。

扭细铁丝编捞面漏瓢的跛兵也夹在人群里,单手拄着杖拿着框。她有强烈的不安,为免受到无谓的波及,或者她应该放弃这场音乐会?

她决定尽快退离,回身往后走。英雄的车停进将军纪念堂大红灯笼下的专用停车场,兵们又冲又吼,广场上立即对峙地紧张,如果兵们开始摔照片,光是漫天漫地的碎玻璃就极易使人受伤害,何况声音里可能的魂魄俱裂。

她更加快脚步。

广场上反而倏地静下来,莫名的诡异的声音沉沉传到广场中央,轧压地滚动地,极不舒服地撞击着胸腔。会是什么声音呢?似乎还在极远,但显然正渐渐接近,而且盘绕不去,仿佛包住了纪念堂广场。兵们交头接耳,脸上慌怵严肃似乎对声音有相当的意识及熟悉,但又像惊疑不定。

她也倾耳听,极仔细极仔细地分辨,是一种极压迫地节奏性震动,带着轨道和速度,有排山倒海的镇慑,她的头部和背脊忽然光致致纠起抵抗力,锐锐地顶着,情不自禁跟着惊悚。

她觉得是坦克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