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3938500000033

第33章 心事告白

因为想起上回你说过Ed Wood,所以今天特别去找来看,笑得差点没肝脑涂地。Ed Wood有多少才华?现在是很难查考了,但导演Tim Burton简直是星光般灿烂非凡!可怜的难解难分的幻想梦想理想,忽然觉得我那么想“深奥的单纯”、“伟大的复杂”倒也不算太过份呢!人生到了中局,不能不学会过滤掉许多不必要的东西,舍得世俗、难得高贵,来得执着、去得潇洒,其实如果到死也没“深奥伟大”、“单纯复杂”,也只好一笑置之,飘然而去,这里的执着与潇洒看似相冲,其实相生。

这是我的理想。在现实中以最单纯的方式生活,在作品中以最复杂的美感出现。

或者说以作品的复杂惊世,以生活的单纯遁世。

多喝甘草菊花,或者蜂蜜龟苓膏吧。

一切锋利唇舌钢铁心肠,不过是为取悦毁谤者自身的嫉妒、愤怒和恐惧。忍耐与沉默是最好的答复,有朝一日它必会以更大的力量,反击回到毁谤者自身。

报复是野蛮的,但事先让对方知道一切的报复行动,却又有着光明磊落的气魄了。

从一次美感经验出发的永远的想象,比毫无经验的想橡,更具有创造力。身临绝美一次,保留成为唯一,这其实是最难的,最难的必然最美吧!而关于想象,我一直认为最美的想象属于最少的语言,而且是抽象的语言,空间最大的语言。

所以,不想住在常常需要说话的地方。

所以有些话,真的不需要你说明白。

你怎么会忽然说我冷呢?你应该知道,我也许冷静,可是不冷酷。我只是很难相信,你有一天能跟我一样静静过这种日子。“总有一天会在一起”,这话原是你说的,我想说的是“梦碎的经验无法承受第二次”。

信寄出去就后悔了,邮差已经拿走了,其实你根本不具任何伤害我的能力,一个完全没有占有欲的人,当然对一切容易宽容豁达,而且不可能再受伤。经历过太重的伤害太绝望的孤独,如果没有死,一生就不可能再伤得了,或者说,如果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只有自己,她就不会再依赖别人,你懂吗?你算是爱情的强者,却不是精神的强者,你才是会受伤的人,因为你所有的痛苦,都没有完全孤独地走过。何况刚强的自负本身已是彻底的脆弱,宽容豁达才是终极刚强,柔和纯净的母性,因之你会依赖我。你只能达到两个人的孤独,你的一个人的孤独都不够深、不够透骨、不够绝望。你没有什么不小心维护的地方!能伤我的从来只有我自己的记忆,我一直在对抗自己的记忆!你其实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我的文字长期有低视男性的偏执,甚至仇视,能从仇视走到低视,已经很不容易,你却使我真诚公平地重新发展出对男性的欣赏,从低视升高到平视。愿意将父性的抽象品质,诠释为拯救者、施爱者、权能者,等同于视安慰者、退让者、包容者,是一切“母性意象的升华”,这对我是很重要的成长。

好几回梦见你的屋子。睡前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很多时候也会把正写着的东西带进梦里,但梦的内容很少重复。你的屋子的梦却是重复的,那是我在你屋里时有天晚上的事。一个人夜里醒来,也许应该说是人还在枕上,魂先醒转。空里流霜,风飘过去魅幻强烈的直觉,“这个屋子我来过”,我是来过,那年坐在楼底,听你说你想保留的天窗、月光和砖墙上的薛荔。但绝不是那样有意识的准确的明白,而是另外一种无明的感应与恍惚。还有一回,就是在车上噤声呕气的那晚,我已经睡沉了,忽然抬了一下眼,觉得你站在一英尺的距离,不曾是幻觉,虽仍未醒,一定是你,“从前发生过”。很难解释,如果不是重复梦见好几回,宁可列入庞大的狂想。

哲学一直承认“非理性的世界,接近于神秘主义的智能是存在的,它在非理性中的逻辑,正是它的理性”。

后来你在街上喊我,惊人的声量,盖过了满街汽车的吵嚷。“这声音我听过”,不是指听你平常喊过,从来也没听你那么费力的嘶喊,我是指那声音,曾在极诡异的时空里穿耳附魂?

很多这类的感觉都是人为的,我甚至是最想消灭这类感觉的人。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终止你混乱的臆测,那么,我告诉你关于我的记忆。

只能尽量简单地说,很多隐藏的心理,在我比较早的文字里是找得着的。如果没有文字建构的世界可以逃避,或说隐身,根本没有办法留恋生命。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出事,死了好几次没死成,其实整整两年所有事情才结束。真的没有办法说尽,总之,心曾碎成粉末,所以已经冰封。关上的门还能再开,碎成粉末连拼凑都不可能。你很好,已经是颠峰的好了,可是我们之间的一切,精神性太强,以致于反而像很久以前的眷恋,或者说使我响应到很久以前,然后忽然就撞到一大片死去的焦土,忽然记忆就拒绝再继续。痛是不痛了,但失去再生力的枯黑的凄凉,永远都不可能走得过去。我从来不肯回忆,仿佛没有活在那段时空过,那是一种绝望,一大块枯黑的腐烂的焦土,再也不可能还原,只要不动感情,它就封在记忆的原地,盖着冰雪,掩上墓碑。一动感情回忆就会清晰起来,越美的感情回忆就会越逼近焦土的地界,只能逃进文字里,任何美好的往还都无法越过那片焦土,而焦土上埋伏着一只嚣张的、永远杀不死的魔!荒野永远没有人,只有更多的陷阱。你看过The Prince of Tides?他复原了,我却自知不可能。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觉得当时想尽办法死亡是对的。没有一个快乐的人,会写我那样的文字。我想过,如果能完完整整地说出所有,也许焦土就消失了,但我做不到,从前常常想着,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才能洗掉不想要的自己?我们之间的纯净威胁着我的记忆!照见曾经存在的清晰的丑陋,怎么走得过去呢?这样说吧,那是极限的伤害,我还没有体会欲望,欲望就死了,一切除非能证明最后的成长,否则无法原谅当时诸神的残忍。我对欲望因此进入病态的鄙视,情欲的残废!真正的残废就是残废,不是可以擦药的伤口。万念俱灰后,灵魂就深了?

早些年常常无端的静默与忧郁,就因为这些,很长一段时日,成了只有浅层快乐的人,浅层的友善,深层的疏离。你让我很快乐,但若再接近欲望一步,记忆势必引溃流不完的眼泪和屈辱,也许我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解放我自己的记忆,也许我永远就是如此了。这么灵敏的感官,怎么可能还原?我承认长期在文字里洗涤、逃避,以及替换痛苦,甚至报复、甚至企图刷新记忆,即使这样努力,也都必须承认仍然无法完全穿越,又怎么可能还原?破坏殆尽的记忆,你懂吗?

很长一段时日,整天擦干净所有的东西,想把自己切成几大块彻底洗一洗。

有人因为无爱或失爱而受伤,却不知道被疯狂的激情爱上的人,更惨更无辜。

你说你是裁缝,是来给我快乐的,我不需要裁缝,需要了解。

但愿你往后真正了解。

有一年去东北看我父亲前妻的儿女,白山黑水也旷达也枯苦,在那儿发现许多狐仙堂,胡三大爷胡三娘子,什么都能求,类似狐仙堂的还有龙凤庙,供的都是丰神俊美的少年夫妻,来的人都想求个静好之家。

身心意三者和谐,才是梦中的静好之家。

曼桢自己说,她走来走去才发觉,原来她跟姊姊走得是同一个路子。本来她们就是同样的,曼璐可以为了养家下海,曼桢谈恋爱的时候还顾着做家教,曼桢其赏就是年轻时候的曼璐,两个都是穷大家庭出来的母性强的女子。所以曼璐最后要妒嫉曼桢,曼桢到底幸运得多,不必完全下海,所以豫瑾在顾家说,他回想起来,他跟曼璐那一段,“真是太幼稚了”,可以诱引出曼璐可怕的、也把妹妹毁了的念头。母性的性格特征就是,必要的关头一定会牺牲。曼桢如果最后看见的世钧落魄潦倒,她就不会说回不去了。豫瑾跟曼璐说幼稚的那一段,大概也只有梅艳芳,才能那样又风尘、又怨怼,又梦碎,比小说里还好。

我喜欢强体质的精神主义,强体质的性灵派,或者说强体质的神性,自由意志的理性制欲,气质与体质同时为强者的和谐,希腊神话的力感与质感。

纯正深远的生活智能,才是唯一可恃的。

“希腊精神的核心,是丝毫无所假借的严肃、深沉、真实,是乐观辉煌的悲剧精神,是‘强者’的洞悉。”

“凡真正渴求知识的人,必能获得知识,这是知识的特性。”

“知识就是力量。”

“有知识而无公正,与其称之为聪明,不如名之为狡猾。”

“精英气质的形成,是tender-minded和tough-minded。前者将表现于对古老神学本质的信任,或对至高美学本质的服从,后者是现实中的认清与勇毅。”

“撒谎必须有超人的记忆力才行。”

“辩白比撒谎更恐怖,因为辩白是再加上了武装的撒谎!”

李商隐、纳兰性德,都是我床头读的,很爱那两本小书,给了你又在你房里看见,还是爱不释手,差点就想偷回来。你已经有那么多的书,担忧你也许根本不会爱惜。我在金钱上松通疏略,褒贬上也还恁人信口,但就是书,尤其旧书。别人翻来没什么,自己方知书旁曾经掉过几行泪,或者藏了许多暗下的决心,在那夹行的细缝里。年深月久,惟有自己懂得闪身其间的隐语,叹息的符号,随时互打照面,岂能随意送出?

山东原就是上国呀,曹雪芹正白旗,虽然后任江宁织造,但祖籍世居沈阳,至于兰陵笑笑生,那就根本是山东人了。山东人,礼教经典《论语》、《孟子》会写,痴情风月《红楼梦》也会写,色情宝鉴《金瓶梅》还是会写,神鬼皆惊。

“润园”我一定在书里看到过,一时想不起来。毛泽东字润之,毛泽东在天津的行馆?平津从前多白俄,我没去过天津,不知道你形容的音乐行板风是什么样子,但我可以想象,其实建筑给我的想象最多,所以找喜欢城市,一切新城与旧城。

这段话说得真好。

成熟是

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

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声响,

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

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器,

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

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

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

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