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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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想买把枪(1)

你越来越觉得需要买把枪,尤其在你回忆起一切关于枪的美学。

你想起他,是他教会你所有枪的纯真、枪的华丽、枪的庄严。他是你一生见过的最爱枪的人。

你在广播电台楼口的廊灯下站了好一会,确定没有任何行迹可疑的人之后,才敢转身弯进这条一边是废弃的旧鱼市场,一边是河沟的短巷。败黯里泥泞着些臭鱼腥菜,慵倦的路灯照着,敷刷上一层凄艳的辞色,生命来不及璀璨即被缄默尘封。正如存在过的许多的美,都以迅速风化的姿态,提早向时空诀别。

这是个忙碌于替美挖坟的世界。

包括枪。

正如对美的神迷,你却发觉竟如此渴望,重新拥有一把尊贵的枪。

然而已经是枪最龌龊的年代。

越走就越靠近了旧鱼市场,你又开始战栗地重复心魂里的凶山恶水。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好长好长一段时日,只要捕兽网般的暗夜到来,你在路上走着,就会坠入错乱,颠三倒四看见自己遭到强暴、肢解、弃尸在有坟头的草丛,前胸后背交错着烟头烧烫的疤痕,像风与海同时侵蚀的棋盘石,毛发烧焦成虫尸般的黑粉。你看见自己的下体残留着混浊的、败德的、凶手的体液,永远永远也洗不清了!你的魂魄屈辱而心碎。然后,你就看见他竟然回来了,静静地跪伏在你胸前,擎着一把含血带恨的绿玉匕首,一寸一寸地解剖你,用热泉般涌不尽的泪水,一滴一滴滤净你的心肝、你的子宫、你的腔肠……还原一个洁美无垢的女身。他流着洗着,那泪与热把他一起也化进了尘土,你与他飘然而去。再也不必留在这个被诅咒的人间,这个应该哭泣的大地。

挥之不去、历历在目,不停不停的重复,完全摧毁了你的诗情记忆区。

啊!诗情记忆区!多奢侈、多悲壮、多遥远的一串字眼!你像精神分裂般想念。

有人跟踪?!

你的心突地裂痛,仿佛胸口装了只绞肉机,正一拴一拴绞着你的心房。

你紧张地回头张望,什么也没有!

“谁?”你扭身怒喝,也像自己吓自己,你仍觉得有人跟踪,凉凄凄的月光,照得鱼市场像停尸间的冰库,你的影子漂浮晃动,停尸间里的鬼魂,你看见絮毛的月亮,忽然渗出一汪凄厉的血泉,你知道你又开始无可遏止的灾难狂想。

怎么能怪你呢?一个月里你就遭遇两次抢劫。一次正午时分在泡沐缸茶店门口,像猛力关一扇大门的蛮横,你的皮包脱滑肩胛,你瞪着歹徒,拉扯拔河了好一阵子,大太阳见证般嘲讽着你的小气,几个男人忙着玩小钢珠,朝店外啐了几口槟榔渣,谁也无意于事不关己的闲景,又没人脱!又没人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有什么好看?隔壁书店的杂志架前,一群男学生簇拥着两个女学生,喧哗打闹像啄食的野雁,也没人注意你。歹徒长得净白微髭,颧骨凹颊,小小的腼腆的身量,金丝眼镜的风味,你其不相信这类斯文相貌,竟也要做奸犯科?

“干!看你的衰样子,哪里会有多少钱?你给还是不给?”

那声音呼噜糊耳,也许连歹徒自己也还听不习惯。你忽然看见他的手指夹着烟头,烟灰弹向你的脸,你愣了愣,寒毛一阵刺烫,慌张松手把皮包捐了。

其实你口袋里有只喷雾辣椒枪,也有钢笔刀。但你害怕,你只敢用来壮胆。每一次该拿出来用时,你都近乎歇斯底里的颤抖。你怕,怕失败以后道到更残酷的报复。

你去报案,值班的警察忙进忙出,眼贼贼地打量你,问了你一句,“有没有受伤?”

你摇头,你很清楚话里的意思。

“那有什么好报案的?小姐,我们很忙的,要抓抢劫、绑票、放火、杀人、枪击犯!你没有看电视吗?大案子这么多,人家被剁了指头、剥光了衣服,强奸死了,还全身绑了大石头丢到河里的案子,都没有报案,你报什么案?谁叫你带皮包上街又不拿好!今天早上已经有八个人报案了!你这个太小儿科了,报也没有用啦!走吧!走吧!县长家被灭门、女立委被奸杀!你以为警察局是干什么的啊?”

你有到大饭店叫小菜的无地自容。

第二次在广播大楼的后门,晚上的节目,播音室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放段广告后出来倒水喝,正撞见有人敲破了门上方的一块小玻璃,伸手往上探,想构开最顶上的铜栓,下面的门锁已经转开了。一只腿正顶进来,你顾不得一切把滚水往那腿上泼,一边大叫一边用身子去堵,恐惧与无助,使你拼命想夹断那条腿,安全警铃声大作,把那人吓跑了。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老板不愿被其它媒体往职业恩怨上借题发挥,但换了双重不锈钢门。

如果当时手上有一把斧头,你是一定会拼死命去剁去砍的。

远远已经看得见短巷的尽头,旧鱼市场围墙的转角,一如往常靠墙踞着三个打香肠的夜摊,这些香肠摊也是毒贩、也是赌庄、也是线民,三不五时聚着的人里,不是带枪的黑帮,就是带枪的便衣。香肠摊底下都是些开山刀,砍手砍脚的事多了!最耸人听闻的是,据说曾有签赌输钱的女人,半夜里被人用细铁丝穿过乳房拉着兜圈子、绕街穿巷。绘声绘影,吓得一般小吃根本不敢来摆摊。

他从前从来不让你独自走这一段。

你因之更常常陷入对他的、绝望的求索。

那曾经毫不吝惜的保卫与呵护。他说的,枪的武德。

你仍记得废弃以前的鱼市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强势的亮眼生鲜。冰的炫美、鱼的激情、盐的浸润,以及潮湿木质损蚀的温柔。清早上学总看得见卸货,铁钩拖着巨岩般的冰块,滑行上石阶,如建筑神殿的砖,太阳斜射进冰心里,出现纺织梭子的造型,那梭因着冰的融化渐渐缩小,最后只剩下一只剔透的雪雕的酒盏,光板刀片般同时削过冰的冷峻与火的炽热。鳞片抖擞的银鱼在木箱里或者跳跃、或者睡眠,夹竹桃的花瓣飞下来,胭脂般点在鱼的颊上。而你正走着的这一头的河沟,原是一片种着槟榔、蔷薇和姑婆芋的斜坡,炎炎盛夏槟榔花抽长着透明的须,散着珍珠色泽的清气,断续随风,循着高温留在你的肌肤,成为体香的一息。回家的时候总会逢上雷阵雨,你一手撑着偷拔的芋叶作绿伞,一手险伶伶地蹬着单车,过长的黑学生裙卷高了,露出青春的膝与腿,炫耀在如歌如啸的风中,雨在耳后像水晶小坠,敲打着明迷的时空。你在周记里写过这样的句子:“窗子是雨的小鼓,篱笆是风的排箫。”

生命的体质,才不过短短几年就变得这样充满恐惧、肮脏、凄恻、怒恨、神经质,惊怖于无处不在的、吃人的,狼之残忍?

而那件事情以后,除了魂魄撕裂的痛,你更强烈地感觉衰老迅速地在四肢里蔓延,像死亡用内火的方式,把血骨烧成炭。而一切与他之间曾经存在的明亮,也已经仅剩水月残局的怔忡,你的生命整个完了。怎么还能明亮呢?你的间歇性错乱,已经使你错误百出面临失业,而你这一生所有的梦已经毁了,你活着像为了求取一场破坏、一场报复,而你发现你什么也做不出来。你周遭的所有人,都认定他的消失,造成你精神崩溃,你根本无法解释、无法辩白、尤其无法和盘托出。

你们两个同时受到的屈辱!

唯有追念他与枪时,你可以得到缓解,仿佛枪是盛装他魂魄的器皿。

遭遇过枪的兔子更胆小,遭遇过枪的豹子更凶残。你对枪并不陌生,但整件事情之后,你才知道,你一直只是一只兔子,而这个世界豹子太多。

高中的时候,他就教你见识了枪。

你们的初识是结缘于一场野外打靶的军训课程。

整个高三的女校同学,穿着卡其衣裙搭着军用卡车到营地里去,吱吱喳喳兴奋的像一群群出笼的麻雀,低飞在铺满粟米的路上。到了地上架着长枪,远处钉着靶纸,开着蓟草与紫的秋樱花,漂泊着半山落叶,站立着许多预官的靶场,你找着你的位置趴下来,他过来看着你装弹、上膛,教你把枪柄顶住肩,纠正你略为内八字的小腿,告诉你瞄准靶纸的要诀,然后叫你扣板机,交响乐般的欢愉与华丽响彻了山谷,你永远忘不了那奇妙浪漫的权力感,凝聚了瞬间所有的锐气,寻找出一箭穿心的精准,更像是一种决策的柔情,使你倾倒,你真想多试几回。他低下身告诉你成绩真好,每一发都击中靶纸的红心,是一排同学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他问你要你的名字和地址,你给了他。

在你们往后几年的交往里,一切瞄准射击的游戏,都成了你的喜爱。

你打过定靶、打过飞靶,在大大小小的游乐场里,打下过无数的奖项,在一个停满舢板的海边,有一种丛林打猎的仿真,飞快出没的狮豹苍鹰,只在击中发红光的左眼珠时,才能应声而倒,你多次得到满分,那感觉就像生命的满分。而这些年,你也试过机关枪,玩过掌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