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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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你想买把枪(2)

这些年,他把轻机枪和掌心雷都存放在一个知己的居所,飞机航程十三小时的远方。于是你与他定期奔赴的旅行,皆是为了满足他对枪的周期性渴恋。而在你们存身立命的城市,你们根本没有资格玩枪。枪的正义完全混淆,仅只暧昧地隶属于罪恶,至于枪的纯真与优雅,从来没有存在过,只除了你们那年相识的、开满蓟草与紫秋樱花的营地,他说。

他喜欢一切荒野的靶场,如众神回到奥林帕斯山,沿着土石坳势抒情地安置玻璃靶瓶,如进行力量与秩序的重新排列。拔枪之前他总会暂弃严肃,朝你溜眼斜身侵略性地笑,你看他收束目光回复神凝缓缓平举右臂,挟着号令山河沉静的威势,一并镇摄住失去指挥的山林。你突然变得很低很低,很小很小,姑婆芋底下涓涓细流里,隐身伏居的水兰。

砰!总是如天雷炸裂晴空,爆猛的力道,将靶瓶击碎成千万只振翅的白鸟,向四合八野飞溅,飞入已经劈开的天缝。你因震耳欲聋低头闪躲,折断草丛里好几株野向日葵,他却收了枪看你,眼风里尽是辉煌的莞尔。

终于走过鱼市场,走出了短巷。

没有人知道正是在这个鱼市场,你与他同时受到屈辱。他们强暴你,也强暴他,用枪。

竟是警察驾天动地要抓的那两个嫌犯,绑票强奸了一个女孩,剁下手指凌虐至死,剥光衣服绑了石头扔进河里。便利商店、捷运车站、百货公司、骑楼电杆……到处贴满了他们的照片。但最新的新闻报导,他们手术整型换了面貌,杀了整型医师与护士灭口,子弹射穿额头。

你直觉就确定是他们,你的齿牙飕冷哆嗦,仿佛全部要崩落。当枪口抵住你与他的背骨的同时,嫌犯踢倒你们坐在地上,用粗绳反绑了你与他的手,胶布封贴了你们的嘴,你望着嫌犯的眼珠,粗野的欺凌透出统治者的优越,仿佛经历过长时期万能感与夸大妄想的自我催眠,你发觉那眼珠里,竟闪烁着类似自恋者的冷漠与耀武扬威,你在眼里挥起两把刀剑。嫌犯似乎不喜欢你的眼光,用刀尖戳痛你的后颈,你看见血渗出衣领滑进前胸,凶残的示威,你想起菜市场里被反翅割喉的鸡鸭,也想起啄食肉块的秃鹰。你在回头的剎那,也看见他眼底的恐惧和哀求,他在哀求你冷静、哀求你理智、哀求你顺服,因为“我们必须活下去”。

你们被枪逼进鱼市场,废弃以后你从来没有进来过。你闻到焚烧粪饼般的气味,是陈年的鱼的腥腐,渗透进水泥地里,死亡的痕迹。

你其实一直都觉得那个时候你就是死的,死了的你,走在一盏一盏火把间,尸衣圣袍般裹着你,野风随火雾扑来,圣袍碎成蝴蝶般飞散,你看见自已的灵魂再也不想要身体。你的灵魂恨身体。

你记得有三扇窗,波浪型的锈铁框着破玻璃,墙脚堆着旧木箱,黏附着一片片灰白的死鱼鳞,满地铝罐零食袋馊饭盒。嫌犯踢你的肚子,像巨大的木棍撞击着钟,你看见你的灵魂被打出身体,变成一尾红鲱鱼。冰冷的枪管骠悍地探入你的身体捣毁你,你看见其中一扇窗涌进来冰冷的河水,很冷很冷,河水里游着红色的鲱鱼,深蓝的眼珠,凄栗地落泪,那鱼想游往窗外,忽然一阵枪声,红绯鱼的蓝眼珠碎了,鲜血脉脉注入河。血从你的腹底沿着腿间顺着枪流淌,你看见另外一扇窗外却是珊瑚色的庙,供奉着身穿浅蓝与白衫的女神,飞进来一大群乌鸦,遮盖了整个庙字,湿黄的排泄物模糊了庙与女神。嫌犯无止无休地强暴你,你听到仍是统治者般的命令与嘲讽:

“今天不想杀人,不过你再乱动!一枪从你的肚子打到你的头顶!”

另一个嫌犯强暴他,也用枪,两手勾挂在拖冰块的旧铁钩上。如果他抵抗,他们就先打死你。然后“一枪可以从后面把前面打烂!”

你看见第三扇窗外出现硕大的黑太阳与血月亮,挂在绿与金的天空,混乱的色调熔成热浆,淹没掉整个大地,一节无轨的火车轰然驶过,同时撞碎了日月。

他们用烟头在你背上划了手掌大的九格棋盘,从你皮夹里搜到你的地址,如果你报案,他们会毙了他,然后去找你,多一个死刑对他们已经没有分别。

你又在那统治者般的眼里,看见残酷与愉快。

他们先放走你,如施一场恩宠。不能想象你走之后,他还再受到什么样的折辱?你也记不清你是怎么样回到你的屋子,你的家。你仅记得经过香肠摊,你并没有求救。你彻夜清洗自己,等待天亮镇静地请假。这不是个能够随意分享屈辱的世界,你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你不想再被其它的暴力强暴,比如眼风以及语言,只除了他。

那天晚上以后,你只见过他一次,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你们的生命不是因受难而靠近,却是因受难而毁灭性地疏离。那唯一的一次劫后重逢,证实你们将很难再共享记忆的回溯和未来的憧憬,看见彼此,如同再经历自身的伤害,谁都一样。他很抱歉没有能力保护你!枪的武德是个笑话,只有枪的败德。他要你好好的活。

荷枪实弹的警察满街戒卫,嫌犯却仍到处作案,成了罪恶明星,媒体强人。

你开始间歇性错乱,幻觉异象使你涣散,强暴、肢解、弃尸在有坟头的草丛,前胸后背交错着烟头烧烫的疤痕,冰冷的河,子弹射穿了红鲱鱼的蓝眼珠,珊瑚色的庙宇,乌鸦稀黄的排泄物模糊了女神,绿与金混乱的天空,硕大无朋的火车轰然驶过,撞碎了黑的太阳与血的月亮,日月的碎片掉入冰冷的河,瞎了眼的红鲱鱼流出紫黑的眼泪。

你在多雾的渔村住了一阵子,飘满木麻黄枯枝的海边,有一处石头堆垒的堤防。夜里总有三只猫蹲在石堤防上看海,奇异的遗世独立。你注视过猫的眼神,你确信眼神里有守密、同情、了解。他就是到那儿去找你。

“我希望对你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他拥抱你的双臂抑不住地颤抖。

你呜咽哭泣,把脸埋在掌心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啊!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潮音掩盖了一部分你的情绪,你知道你们互爱,却从来没有过的陌生,一切秩序的和谐破坏了,镜子般照见对方,是如此的凄凉,互相慰藉更不妥当。

“也许我们只是需要时间!”

你知道绝对不是,结局已经开始了,在大地底层很深很深的地方,生命中美丽庄严的记号,死在脚前,而有一样东西正在成形,近乎一种新的人性,你剧烈地感觉到愤怒与破碎。他转身离开你,你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你转身坐在猫的旁边,海潮一次次尝试靠岸,却一次次遭到拒绝。

你禁锢自已,一直到伤痕结疤痊愈、销假上班。

你把屋子的墙壁门窗橱柜沙发、桌单床单枕被窗帘,全部换成白颜色,山茶花的雪白。大热天里你穿着白的羊毛衫,坐在电视机前看卡通片。你觉得你自己是一只猫,白猫,也是山茶花的雪白,沉默、寂寞,静静并拢了前爪。有一天下午,阳光透过白绵窗帘晒进来,你看见墙上有一只蜘蛛,张着网等待飞虫的错误,银色的长长的蜘蛛丝,仿佛可以让人攀着往上升。你像猫一般扑上墙,把蜘蛛连网一起抓在手心掐昏了,放进嘴里嚼。

你的腿开始敏感痉挛,你厌恶需要分开腿的动作,即使睡眠中无意识的伸展,也使你惊醒。有一天在美容院,你闭眼躺在冲床上,没有注意到替你洗头的老板娘忽然离开,喊来老板,当那男性的手感接触到你的额头,你睁开眼颠狂地歇斯底里嚎叫。

你不再留恋穿衣镜,不再喜爱自已,不再定期体检。你恨一切情爱电影,爱情使你悲苦,性爱使你呕吐。你在所有朋友的婚礼中失态落泪。

有一回你逃出婚礼到多雾的渔村去找猫,你很想带回家养。但一伸手捉,它们就溜掉了,眼神闪烁着质疑。你在杂货店称了一斤沙丁鱼干,摊在石头上。月光下的猫与海,疏离中的冷相知。

那天你一整个夜晚不停地想起,有一年在荒野的靶场,练完枪你们沿野向日葵的山路开车下山,到另外一个绿草坡的露天剧院。星辰与雷射光下的音乐会舒适优雅,买的位置是包厢,那天带去的吃食,你记得特别清楚,有鱼子酱牛油果寿司、荞麦凉面、紫苏豆腐、桃酥,还有姜汁柠檬水,衬着绿格子的台布和餐巾。却是极艰涩沉闷的曲子。仅仅在第二乐章的时候,两边的观众席中,出现了四个法国号手,与台上交响乐团里的长笛呼应着,像牧笛对百合花或者马蹄兰的召唤。你其实完全不热悉音乐,但实在是个梦般的夜晚,好多年难忘。你忽然想起来你问过他音乐的名字,他说过一个字:resurrection,“复活”。

爱之花、梦之塔,碎得零零落落。

任何时地都可能想起那把枪,仿佛一根长铁钉贯穿你的身体,一直钉进喉管,记忆轻轻震动,你的骨骼猛烈疼痛。那疼痛最绝望的成分,是屈辱,无限扩大与日剧增。如果可能,你愿意把你的身体缝合,再没有欲望的入口,封锁隧道,埋葬时空。

一年以后,嫌犯才落网,应该说是英雄般的自动投案。投案那天,你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说差不多强暴了一百多个女性,他有他的仁慈,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他不会杀害。他说这个世界比他狠绝的多的是,他还不是最坏的,何况这个社会欠他太多了。你还听见专家接受访问表示,嫌犯的成长背景中,遭遇过女性的背叛,所以也有其情可原之处,我们应该慈悲宽容饶恕。

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能保护你,你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

你很想很想买把枪。

一枪把这个世界打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