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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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恩怨之城(2)

小舅派在矿坑钻油,爱上一个山中女子,婚后不久小舅妈也被检举为反对分子,要小舅交人,小舅妈当时怀孕四个月,小舅交了报告,孩子下地即缴人,孩子生下来上面果然来要人,没几天枪毙了,据说小舅疯狂于是喝农药。

检举小舅妈的人,后来竟又遭反检举,如今也安灵骨堂,仅和小舅大舅们相隔着数排架子,其实牛蝇城里方圆数十里内的亡魂,多半都安厝在这个骨堂里,总之恩恩怨怨前生,竟又聚首同堂死后,而且晨昏定省相伴。

大舅小舅相继死去之后,外公与外婆的家产,只有一笔一笔典卖。

穷了以后的外婆极少出门,经常将许多瓜菜切晒成干,或者盐渍,墙荫角处大坛小坛,也像骨罐。空气里遂凝结出腌菜的酸,所幸外婆在乞巧窗下另种了许多紫苏,紫苏使一切清芳起来。母亲爱吃紫苏,裹饭或者腌梅。自母亲病去,外婆紫苏也种得少了。

母亲与外婆同样有一双长于针线的巧手,母亲踩缝衣机特别顺快,还能变换各式花盘,拼凑零碎绵布就能装点一屋子细柔典雅,所以常见她埋首于缝衣机和装针线的细竹圆笼里,那缝衣机似乎能增添巨大主宰的力量,只须投尽一切力量踩踏──针脚就能成为一种命运的轨痕,有真实里空缺的得心应手。那时候,牛蝇城的女子几乎个个能踩,如恨般地踩。

外婆与母亲的住处隔有一段距离,去的路途要翻经一处火车山洞。洞里煤味浓重扰人欲呕,据说闹过许多冤魂,许多人言之凿凿。

每次经过,她总有强烈往内探的欲望,虽然从来不敢。然而那徘徊不去的,到外婆家要翻越的──关于死亡的惊悚,是童年最醒魂的刺激。而底下的两条铁轨与枕木,正像极了母亲缝纫机的针脚。

据说许多反对分子,当时就是被拖进火车山洞里枪决。

横过铁轨往前走下页岩的石梯,就到了牛蝇城的闹街。那儿也有一条能绕到墓园的草径,狭窄的黄泥路,罗布着大大小小深黑的岩石,如火山口的余烬。那一段路走上来特别地长,还须经过一处砖窑厂,窑门打开时,总看见熊熊的火苗隔绝着冰蓝的空气里,有一种凄魅冷艳的狂想。单独上山或下山,令人皮肤一松一凛,禁不住喃喃自语。而闹街直接走上骨堂的一段沥青马路,这些年逐然多了许多小食店,入夜以后成为清歌斗酒的夜市,她深信以外婆的性子,必然会喜欢。

外公和外婆去世,她才算真正无亲无故起来,于是搬来墓园附近。其实这儿离火车山洞、紫苏老宅都十分接近,外婆的生命繁华全局起灭于此,活过的范围尚不如蒲公英的随风之籽!

就连当初外婆与外公误打误撞的结褵,也是在墓园未辟前,唐枫、银杏、山杜鹃未栽种前的那片相思林里发生。

外公家原要去另户人家提亲,上门之日喜烛礼聘糕饼八字俱全,谁知对方嫌弃外公家道已落,出尔反尔堵了出门,提亲一行人穿过相思树林,绕过草坡回府,路上遇见外婆家人,索性就订了外婆。据说外婆有英名在外,长于针线也长于打架,他姓人争水争地约了三山国王庙前谈判,外婆撂起锄头从来不落人后,这么一个风风火火悍女子!

唯独大舅与小舅的死,外婆徒恨一路无判可谈吧!

她出世时已无大舅小舅,父亲也一去不返,外公一直认定株连。

关于父亲,母亲更加忌口。唯知母亲生前梳妆镜台平展着一块盖布,竹青的底乱针绣满着大的白蟹爪菊,花样草图是父亲的手稿,另有一幅母亲掩藏在箱底,月色的素绢上银杏的黄与枫叶的红,只完成了一半,似乎断然分袂意在其中,成了母亲一世的哀衿。

母亲至死未多念及父亲,母亲灵骨也放在骨堂。家中规矩,须待双亲入土为安,才可长幼有序鱼贯迁入墓园。于是多年来骨堂就成为她极熟之地,几乎等同门厅院落。人有许多极纤敏的情觉,其实也是极易麻木的吧!她有时也惊疑,死去这样多的家人之后,站在这一排排一架架贴了照片,加了卷标的骨座之间,竟不曾兴起任何不安或不甘。只不过一直强烈感应到骨堂与家中,相同的雪墙般的禁锢之感,似乎是生命仍占据着骨堂?又似乎是死亡长期盘存在家中?极像一种离心力,把人从中心里吸出来。这一生一死两地,竟同属于相同的氛围。许许多多的名字,至亲的,邻亲的,带着派系仇恨的……又都聚在一起,比并长居,安静沉寂中,是否也有喋喋不休的、关于生前种种的解释与争辩?而来日曾枪决小舅妈的人,若也归队同堂,是不是可以从此记忆一种生而相恨,死而相亲?

父亲想是永远不知去向了。据说家中陆续出事后,父亲即惊慌走避,亲族推测逃走帝国。母亲的有限说词中,仅知父亲是外公的得意门生,随外公跑过帝国南北,也向往哲学奥义。仔细追究起来,真正一团生死之谜仍无下落去向的,就是父亲。约略言之,也就是死的死,跑的跑,孤独的孤独。

说穿了,骨堂中的生死争辩,不过是这个牛蝇城里,反对与非反对的秘密罢了。

这些问题追想多了,不得不使她潜心思索——平等是死亡唯一的尊严吧!尤其在这样的架子上,他们的恩怨一起归零,然而平等如果不能是生命的尊严,而仅做为死亡唯一的尊严。即非常惨烈了。

也许正因为惨烈之感,才让母亲最后——抑郁而终吧?母亲从未如外婆那样期待轮回,乘愿重来。如果说外婆视死如诗经中的“仓庚于飞、熠熠其羽”。母亲则是“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母亲所住的宅篱较低,隔着种九层塔、葱韭的小菜园,有一整大片油菜花田,母亲原意坚持死后烧成灰散落花间,是外公执意不肯。这饭磳地的好风水墓园——原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是没有资格迁入的。而因母亲经手着众人的生死礼仪,外公与外婆遂有深持的敬重,特别给予莫大的通融,也留给母亲一席之地。

外公与外婆生前绝少来探视骨堂,总是母亲独往。她记得许多人齐聚在骨堂外的炉座里烧金,一炉子钱财万贯,分不清谁家银两。母亲后来多挑选无人时刻前来,静静监管。她懂事之后的母亲,其余事情也总是独来独往。外公与外婆典卖数笔家业后,就靠母亲供养。母亲养过鸡,也养十姊妹、锦静和纹鸟,后来替人织补毛衣,在鸟毛尘、鸟饲屑纷飞的屋角,像推云手般拉来拉去,毛衣机刷刷地声响,听久了比缝衣机更具一种肃杀,女子难得见的刚烈世界。

母亲死于肝功能恶化,难怪啊!她一直相信母亲的性格伤肝。

外公至死仍确认,当初一切灾劫都与牛蝇城中黄派扳倒他有关,外公原系黄派死对头刘派的教父护法级人物。因而认定骨堂中复杂的恩怨,俱属身处派系斗争的报复,未必全部授意自城的领导人。而犹如被剪去两只翅翼又终生噤封了口的外公,给她的最频繁的印象,就是坐在昏昏如鸡子壳的光里,书写一首又一首的古体诗。外公把包东西的纸袋拆开修平,作为诗文稿纸,蓝的粗钢笔书写在草纸般的笺上,特别地像诉控的状子。她记得外公成诗数以千计,诗才敏卓,对仗工整,带些山歌子民风,朝天倾诉的意味浓些,一张一张叠成册页,到处可见,垃圾般随手即可倒出一大袋来。她最琅琅上口的,则是外公特别书写于墙幅上的四行八句——冷雨埋春三月初,归来饱食故乡米,

范睢挟术成奇辱,王霸妻儿爱索居,

丧乱久嫌文字狱,偷安新学武陵鱼,

不谙柴米推安排,日向天光讨诗句。

一直明白自己许多地方遗传自外公,但关于外公寂寞与索居的部分,大约还是黄派教会的吧!黄派而今已是一方撑天的执政党霸派,消失掉的外公的羽翼,正是消失掉的势力,生命追求的最高境界,不过让自己消失掉,而生命追求的最低境界,就是让对手消失掉?

外婆素来与外公行诗为文的世界无涉。除了慎重其事的准备着轮回,外婆用掉很多的时光,端坐在梨木床头搓结茅草绳,用几条干草打个环套在床柱头,两手揉捻出极细的绳索,家中几乎一切日用箱笼器物,都用它来系牢。房中所有的钉子上,外婆都垂挂了几条,她一直有结草衔环的联想,仍像渴念着用来生重续往日。她答应过些年棺朽以后,替外婆洗骨,外婆将一如所盼美好完身迁入祖坟,静待乘愿轮回。她也答应了用那草绳扎系外婆陪葬的环镯玉佩,还答应了来日也将大舅小舅母亲们一一安顿,各人所带佩饰也用外婆的草绳系绑,绕了一个大圈子,终又是完整一家了!

严格说起来,外公外婆家、外婆娘家、火车山洞,砖窑厂、骨堂、墓园、油菜田、相思林子……处处不过环绕着这个牛蝇小山城,再熟悉不过的土地,有一种大地之爱也可以是这样──永远在一小片土地上轮回?而在这场轮回中,城的领导人,竟成了城里唯一最长寿的人。

她因为长年浇水和静眺,一枝一叶都熟悉惯了。这一阵子由于心情低徊,更有理由地离群枯坐。来的次数多了,总发现有人替她拔了未完的杂草,而且应该有聚谈过的痕迹,她留意猜测也证实,正是火车山洞远处兵营的兵们。那个兵营在城的领导人活着时即在,却是在深深一片的密林里,她记得母亲与外婆皆十分厌恶兵营,母亲自小要求她躲得远远。她一直猜测过也许家中雪墙般的禁锢之秘密,和兵营有关吧!因她日后听过许多情事,皆令她有印证之感。从前兵营环拥山头,现在因为前前后后全盖满了民房,没有地方打野外,附近唯她家墓园视野最广,新推出的这一大片栽了银杏与唐枫,简直像个小小的公园,最近又接了地下水,她于是确定兵们常来墓园里上课,中午就在这一大片地上吃便当,在水龙头下擦枪洗脸。她因为性格孤绝惯了,一直不愿意和陌生男子多答理,所以没打过照面,也是刻意避着,她记得,还有过善意的街坊,打算替她和一个连长拉个迟来的媒呢!

远处民房的电视天线上突然飞起一窝灰鸽子,那方向即是兵营的位置,除了那些兵们,不会有别人再来替她拔草了。她有时想,不知兵们清不清楚坟里恩怨?光看坟头的对联碑文,非得是个大户人家不可──现在极少有这样的排场,至少拥有旁人廿座的地盘。尤其砖红底勒着石绿的碑字,据说当年外公由帝国返牛蝇城时,原本想拆修,见是笔势浑厚,舍不得,仅仅重新填进了石绿的漆。

一丘高祖留先泽,

万里青山启后贤,

双峰衍脉钟灵秀,

世代儿孙庆福昌。

这些日子,她常常觉得除了把外公们的托嘱一个个了结之外,几乎已经无牵无挂,这样花掉大半光阴在墓园里静眺或者理树或者追想,反而成了生活里较为生趣蓬勃的一部分,晒出了一点的汗使她平和,在高处的墓园上眺尽远远近近的一切,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有可亲的感觉。

而视野最好的日子,还可以看见远山腰另一个庞大孤座的墓园,那就是终于也死了的城的领导人的英雄冢,与她遥遥相对着。

她近来隐隐约约觉得,那雪墙般的禁锢之感,似乎一点一点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