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这些年在这个城的生活太孤独了,她一直觉得与墓园亲近,是大地的另一种呼吸。一个人的形神忽然可以如花叶间的风脚,随意栖停,倒像是生命追求的最高境界了。至少有许多时候,她在这儿练就自由与豁达。
草丛里有一只黑腰金腿的蟋蟀钻爬着,那青葱的新草因为泥土肥腴,长得十分细密,根部缠结在一起,难为它钻得出洞来。每一个城每一块土地的原住民,其实只是山林虫鸟吧!
那蟋蟀又从绿草丛里钻出来,黑得油净而透亮。她在草上坐下来。墓园四周长满了刺桐和芦苇。远处有几竿孟宗竹,现在沿着小径推出一大片。新植的唐枫、银杏和山杜鹃,已经抽出一些穗芽与花苞,她一直习惯午后来浇水及静眺,以及追想。
如果不是那张殖民时代就留下来的地契,外公临终才掏出来,她永远不会知道,一向清贫的外公和外婆,竟在这个城有如此丰富的产业。生而安贫死而荣华——也算翻身了。何况这儿是块“饭磳地”,正是竹林与刺桐间南面王的尊荣位置,权贵即使到了大地的鬼镇──应该也还是比没有好吧!
她伸手试探地画过碑右边的小方门,白石灰的封泥已经干了,旧迹与新痕相隔也兼容起来。原是用来把骨坛搁进去,所以每回拆卸一次,就等于送别一个亲人走入完成。如果说死亡的托嘱是至极的礼仪,她现在终于可称无愧母亲及外公,只是没有把握来日是否也可以无愧外婆——她一直觉得自已没有那样强的求生欲望。
孤独长期使她心地较接近透明,然而她自己也清楚,并非水质的澄澈,而是固态的空洞。
从小只有外公外婆,她记得小时候孤独的确像极了书里所形容——一只月夜失群的狼。然而孤独久了,抽掉恐惧的部分,也不过麻木而已,说麻木似乎还不完全,麻木应还是重量级的感知呢!正如即使到了此刻,她仍如外婆生前一般,感应到外婆比她对生有更多的渴求和眷恋——甚至于对轮回的准备,皆庄严得令人动容,一个年龄三倍于自己的老人,比自己缠绵人生。
她记得母亲生前说过,外婆六十一岁那年,母亲亲手为外婆裁了寿衣作贺礼,当时母亲带着她住在城的另一角,她还不到十岁,外婆七十一岁那年,母亲却已先走了。外婆于是交代她找裁缝又做了一套,之后几年,她偶逢假日去探望,许多零碎记忆不复清晰,但外婆对寿衣的讲究却日日深浓。她记得外婆八十一那年又做了一套,九十一岁那年又一套,直到前年九十三岁,终于隆隆重重穿着去了,仿佛衣锦冠带。
外婆用一只有铜栓的旧红木衣柜收藏那些寿衣,长久让她有新娘珍藏白纱的联想,诗经里的“亲结其褵,九十其仪”。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白纱,而初读这些句子时的震动,竟是源自于此。外婆从六十一那年有了寿衣开始,每回身子微恙,立即自己从从容容套上,那内里数层、外衫也数层的绸衣十分难料理,尤其到了后来,外婆因老迈日渐萎颓、松肥、迟缓,总要急急召回她帮忙穿好,并且叨絮哀求着,千万不可以脱了她的寿衣,更不可火葬——她深信不疑轮回需要服装齐整,而且相信来世还将乘愿再来这个城。
外婆前年衣服换好后等了三天才离去,虚气有一搭没一搭的,神智却笃定,仿佛正因为敛衣的妥善所以安稳,像极了“仓庚于飞,熠熠其羽”——这个比喻似乎不伦不类,但之后再记起,却又不得不承认十分贴合。人生爱别离苦,死亡却只是归寂,反而比苦接近安祥,值得熠熠其羽?
外婆的坟砌在偏侧,低小而圆柔,种了玉兰花,花下一座矮石垛,勒刻着“后土”两个字,是外公的嘱咐,也是这个城古老的仪礼。外婆修坟时外公已经没有体力参与,只能重托给她。这墓地的山势却是外公极熟的,仿佛回家的路。
外婆年轻的时候,就常常来墓地边的相思林,捡拾断柴碎炭燃灶起火。她有时不可思议,这样小范围的人生!——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期望里的乘愿轮回,也不过是就地重演,哪里也不必去!什么力量吸引着外婆的来生呢?那样十足草根性的眷恋同一块土地与城池生生世世,仿佛自有一种缠绵,仔细想来,竟是美的。
然而外公与外婆后半生却伤痛残缺。
她自小即感受家中有某种抑郁,像日蚀的感觉,月亮站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宛如铺天盖地一层黑纱。就像记忆里死亡站在家与外界之间,似乎要穿越死亡才能进入外面的世界。
抑郁即来自雪墙般的禁锢之感吧!
而禁锢的理由,看来着着实实源自城后山的骨堂了。
她偏头往城后山的方向望,一如往常有缈远的飞烟,续续散进金箔黄的阳光里。每次来静眺,她都感觉像飞烟与光的交谈,甚至听到了语言的部分,正像家中长年如雾的袅袅烟尘。外婆除了天地宗亲位前晨昏三炷香外,前后院信道,竹篱笆下头,一径也是岁岁月月无日或忘,就连水井边也要插上数枝,以至于低矮的砖屋里有古墓的意思。外婆从前又习惯在发髻上抹茶油,连带簪上两朵玉兰花,偏又还有在桧木门后搁置尿桶的习惯,所以那温润地杂拌了多重习气的烟雾,就成了记忆中生命的主要景色,是空气的墓——而外公在生命的主景中,就一直像想回到壳中的鸡子,壳早在初生之日已破,但她却认为外公替自已又打造了一个,他窝在壳里。
外公成亲未久就离开这个城奔赴帝国,在帝国投身反对党,学习帝国当时的农民革命。母亲生前约略提起,当时这个城的许多人物都勇于追求类似的经验。外公一直是哲学的忠实探求者,就连临去那些天,仍背诵着王阳明篇章,当年当然不可能落于群贤之后。何况外公与外婆的姻缘,原系水银和水般地不搭调,交错影响结果,使外婆一直恨外公经年游学弃家不顾。虽然如此,外公最后却是外婆生死奔走相救,保回一命,只可惜外婆没来得及救回大舅。
大舅之死,真真确确与外公相关。
外公离开帝国回来仍不愿直返家中,平步青云进入了城的中央机关,受任于城的领导人。当时机关里领导人的亲信,多的是学会农民革命的反对党人,只是刻意隐瞒。母亲说外公其实一直保留反对党籍,直到城的领导人在一场与反对党的夺权内战中溃败,割掉了大半的领土,两党成为大城与小城的分裂,虽苟延残喘仍保留了领导人的头衔,权力却已经是牛与牛蝇的差别,牛城与牛蝇城的决裂了。变成牛蝇的领导人,从那时起,就成了刚愎多疑、日日整肃异己的独裁之君。外公本想脱离,因了悟伴君如伴虎!也曾考虑返转帝国,因许多同僚同学都去了。最后却在外婆与亲长哀求中,忐忐忑忑选择留下。母亲说外公回家的第一件事,立即销毁反对党证,领回一张领土已经牛蝇化的小城执政党证,真正信誓旦旦效忠城的领导人,还是当年牛蝇城里第一人呢!
起了一阵风,林子里有磨擦齿牙的声响,相思树的声音细碎犹豫,好似做一阵观望一阵,极惧惹火烧身,又不甘寂寥的性格。芦苇在相思林后起伏,如白浪般齐整,是草类们的人云亦云者流。在这样的墓园以及林子里,不是习惯孤独的人,怕要虚惊四起。但她习惯了静,几乎可说空寂与她的生命奇妙的贴合着,何来虚惊实惊之有?
她长期认定她比谁都更了解恨因爱生,哀因乐起,绝望出于寄望,尤其她的世界这些大起大落俱近于无,所以更了解?
母亲却说家中从前几世代皆极富活泼的生命力——在外公大舅出事之前,全然不是她这样的生命基调。
那年出事,概因两人同时被牛蝇城的领导人,控诉为反对份子。
外婆一直对保救回来外公却失去大舅,深有恨意,也许她宁可交换结局吧!
外公遭人密告,人在路上就被铐走,反对分子罪名若成立,就地枪决,外婆竟是胆识过人,翻箱倒柜找出外公的执政党证,及时救了外公。母亲说外婆找人疏通,把一笔巨钞藏进竹筒空节里,顺着水沟流到疏通人家中,捡回一命。
她从未见过大舅,家中仅有些照片留下来。大舅教书,能打排球,常穿着黑与白条纹的皮鞋,最擅长用殖民式木盒相机拍照,大舅殖民语文极佳却憎恨殖民,照片很早就已经发黄到仅剩下发与面颊的泛痕,毫无面貌可言。母亲说大舅是个凡事反骨,好出头不轻易臣服之人。当年大舅教书的学校旁边,比邻着牛蝇城的最高气象局,事发当天一群居民翻墙自局里跳入走廊,追打正在上课的牛城籍老师。据说是街上有牛城兵买牛蝇城妇人的槟榔不给钱,事情愈滚愈大闹开了吧!次一天学校开始停课,交通中断,大舅和朋友走了一天路,原本要搭火车回家,岂知当夜就加入了。此后种种,并无人说得明白,连母亲也不清楚,总之,既无党证,又好辩论,通知收尸时已太晚。
真正反对分子要算该是外公而非大舅呢!
她抬起头翻掌遮眼,阳光渐渐稀释了飞雾,远处浮现出桥影,极淡极淡,淡得如海市蜃楼,或者单色的虹。近处的步径,爬满了藤类的蓝牵牛花,也有些人绕着墓园种红山茶,如果颜色是大地的语言,那么死亡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色呢?和生命一样的繁美?
每次接近墓园,她觉得人愈坐愈醒,对死的思考使人洞明吧!
骨堂里尚列置了小舅以及小舅全家。
母亲指小舅仰药自尽,因小舅妈及小女儿的陆续死去。
小舅性格形貌酷似外婆。
据说家中的闯祸性格,即得自外婆的血缘,尤其是小舅。
她记得外婆的性格。母亲曾说外婆娘家有方鱼塘,周围圈植着野黑莓和柿子树,秋日柿红,柿子一直伸到塘中央,岸上够不着,年轻梳包髻的外婆,套上黑胶鞋踩在塘泥里,伸长了带弯月刀的竹竿,连枝带叶一颗颗削下来晒饼,搅混着一池受惊的草鱼。母亲更爱说起二次大战,粮食全缴给殖民政府,大粪也缴光了,家中只有蛀黑了的地瓜签,烧成汤后虫尸般浮在汤上。饿慌的外婆照样好本事,隔个几天就领着母亲去海边翻捡地瓜,那地瓜藤叶连绵几英里,由殖民政府管辖,外婆等着联军飞机轰炸的时候,大家全躲进了防空洞,赶快跑出来,迅速用脚掌踢沙,翻露出肥硕的瓜,母亲就负责一一拾捡装入布袋,一次轰炸可以捡收两三布袋,挑回家吃上好些日子。母亲说翻着地瓜兴奋极了,天上飞着炮弹仿佛助兴,当真没想及炸死呢!
外婆坚决不准家中男儿参与,因为男儿性命贵如黄金吧!怎知没死于飞机炮弹,却全死于反对党营!
关于小舅,母亲始终无意多谈,仅说是个充满检举与反对分子的时代,牛蝇城的领导人草木皆兵地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