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她在满开蜘蛛菊的礁与沙间赤足行走。选择这个城之前,正进行了太长一段时间装模作样,他遂显得十分兴奋,超过她的预估,看来已经到了一触即发。她却淡然,也许正因装模作样久了,她需要暖一暖欲望,像烫温一壶酒一般。
“你不高兴吗?生气我好久没找你?真的很忙,我也知道太委屈你了。”
她一径摇头,仿佛一切俱谅解,真正雍容大度。
在枫叶城里发掘身体内关于本能的秘密后,她其实时常惊怵,尤其他们的关系,长期需要表面的虚假以及压抑。但最近以来,她却发现压抑的成分逐渐减轻,装模作样的部分也日趋自然,而她对他的情的需要在消失,欲的需要在加强。除了见面的时候用欲望直接点燃欲望,其余互不相属。正如她现在看似冷淡而且没心没绪,但只要上了床,他在熟知的部位一阵手足或口唇,马上可以变为地老天荒的恋人。在最近的几个月,她更发现她虽未在感情上多所思念,却亦未减低她对他交欢动作的反应。她在惊怵中也发觉,自己甚至隐隐设计着一个潜伏的念头——别个男子的一阵手足或口唇,也可以点燃欲望?人们是不是在耽美及耽欲未被挑起时自称道德,挑起之后饥不择食,然后用爱情来包装?她呢?她只不过是刚好没有机会包装,比较原貌而已。
她因为许多时日质疑着,不自觉多了一句口头禅,狗屎。
“你看!居然有金黄色的蚂蟥!”
他拉她跃上一片绿野草,很小的枣红色蜗牛藏在草丛里,出来探探触角。
她顺着他的指向寻找。黑色的潮岩上有一丝透明黏液,爬行过的痕迹,一只黄水彩条般的软虫曲蠕着身子,头的部分却色如黑岩,正像黄水彩的盖帽。
“真是蚂蟥吗?我只见黑色的呀!”
“是蚂蟥,我还见过棕色的。”
“好美丽的蚂蟥!”她忽然快乐起来。
“别靠太近,到底还是只蚂蟥,会吸人血的。”他拉她退后。
她执意往前蹲下。它爬得极慢,毫无瑕疵的黄艳,在灰海灰天与白灯塔间,特别孤绝。
“真的是蚂蟥吗?”她又再问了一次。
“是啊!别让它吸上了,会躜皮肤,很难抖掉的。”
她仍不忍离去,而且假想着吸附的情景,多了一种腥残之感,极轻妙的腥残。不过可以确信——黄的蚂蟥在黑岩上比栖在肤色上,更令人耽美。她看它爬上岩缝中,极端不舍,美丽而被见弃!
灯塔处有呜的笛声传来。一只红嘴灰羽的海鸟飞进声波里。他带她慢慢找低水潭中沙与海色相间的小鱼,白的死螃蟹、贝壳、紫花蓟草……一直到天黑,她仍想着美丽的蚂蟥。
旅店宽窗外仍可见灯塔与海,海天接处有黑的层次。她因若有所思,以致显出心不在焉。
他用她喜爱的背姿,她身体的灵敏无碍已经到了水滑的程度,即使心不在焉,也丝毫不减他满意的交欢之品质。他向来夸赞她是高难动作之后。
他叠在她背上压伏向枕间,她仍不欲移动,这也是他极有把握的位姿,她说过,这个姿势使她觉得他是她的衣服。
“你想什么?”
“没有!”
“还是不高兴?”
“我想过了,这样太委屈你,你可以挑一个我们到过的城住下来,当然不能太远,租个房子,我有空就去看你。你想有孩子也没问题,我会安排……”
“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吗?有个家!像灯塔。”
“不需要!”
“不是在赌气吧!”
“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厌弃我。”
他用胡根刮她的颈,她从枕间顺势偏头望向窗。夜更深之后,灯塔其实显得十分孤单,海潮拍岸的声响,正开始一波一波吞灭白天里的一切,藻的腐尸、沙与海色的小鱼、白的死螃蟹、紫的蓟草花……黑潮岩以及蚂蟥,终于被海浪卷着全面扑向灯塔,仿佛灯塔也应该颓垮下来投向海。与其说灯塔在指引迷渡船只,不如说灯塔在诱使船只背叛海洋吧!随波逐流的力量大过捍卫太多,这个城市有一种即将分崩离析、即将瓦解的气质。
对了!分崩离析以及瓦解。
她忽然觉得游散的意念聚合起来,一团空气有了轮廓,她的第三只眼睛静悄悄又游了出来。
“你就站在窗前做我的灯塔吧!”
她献身般跪下来,如一场哀恳与谦卑般紧紧拥住他,缠绵的唇向下探索,像小鸟叼着狗尾草,海潮与灯塔使她也想随他淹没。她用齿根轻轻厮磨,接收到他巨大的震撼,于是决定呼应海潮极其调性的吞吐和海流的回旋,追随浪一波波淹没灯塔,进入规律的感染之后,一心一意起来,气脉、心息、吞吐、律动,潮声逐渐成为平静地迎合。但他却开始无法固持,如到了灯塔颓垮前的临界点,不自禁加上蛮力想拉她捧她向枕,但她执拗一意于建立的王者的格局,终于令他分崩离析瓦解在海的泡沫里。她起身女神般站在海的窗前注视他,觉得怅然。
第二天离开城与沙,洁白的灯塔依然耸立银蓝海中,雾散了出现阳光的断线,晒干了黑的潮岩。但她确知灯塔曾经坍塌,成为与猪头街相关的私密。
他们搭火车回熟悉之城,车窗里迅速换过海与天的新景,一望无垠,再也没有灯塔。他在停靠站之前,打破沉默。
“我真的不能失去你。我们结婚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解决。”
她知道他的话诚恳,一如他过往的态度,没有谁是“灿烂的骗局”,只不过他们比别人更真实面对欲望,她想,他其实很有做一名永恒的亚当的条件。
“正如你一直想要的,有个家,生个孩子,我答应永远让你快乐。”
孩子应是在草莓之城进入她体内。
竟在进入城的深巷之后,她才记起附近曾经居住过她的一个远房亲长,那依稀的盘旋的、记忆的回溯使她明白,将无法呼应这个城的气质,他与她不应该来这个城。
重绿轻枝的葡萄叶如养在旱地的荷,花坛与瓷片贴砌的楼沿使地无法故作陌生,记忆的兽回来了,一切变得不是梦土。她记起小时候与母亲来看亲长,是个独身老妇,与母亲略具血缘,她在这儿得到过平生之中第一颗草莓。她还记起这个城里也产石斛兰,许多人家像葱蒜般直接栽在土里。
他停车槟榔摊买冷饮。据说亲长一生独身的原因系没有人要她,因曾失身于最初的男人而后见弃。
其实他正也是她最初的男人。
投宿在草莓田的夜,遂变得幻影历历。她记得那年亲长教她切片吃掉生平头一颗草莓,心形的切片竟如红鲜白苔的冷舌。回忆一点一点活回来的滋味,竟排山倒海,自从学会“心灵的解放源于身体的解放”之后,稀有的失落与错综感,下意识对他探摸的习惯动作抵制起来,但到底早练就反射般的放任,草草中仍工具般完成。
孩子于是进入她体内熟悉的城市。
她并未隐瞒,据实以告。
“把他生下来没有关系,我答应照顾你和孩子。”
“我不会要他!我厌恶这一切!”
也许怀孕使她低调,但亦未令她歇斯底里。她在出奇的制约及冷静中决心丢掉孩子。如果他们之间装模作样的冷漠,是虚假的,那么,她自觉丢掉孩子的淡然却是百分之百真诚。
“你在赌气?或者报复?或者恨?”他问她。
“没有!你听着,我只是厌恶这一切。”
“包括厌恶我?”
“那倒没有!”
她无意解释两者间不同,但不得不重视事情的核心如今真正与他无关起来——,只和陌生的城市有关,而孩子是他的,并不属于陌生的城市,孩子将是她与陌生城市之间的破坏者——或者熟悉之城的伏奸。那道德感的暴风半径,将借孩子的手足,把她牢牢绑在半径里,而且迅速扩大暴风范围。如果说她厌恶,不如说她憎恨无法与她呼应的部分。
身体渐渐胀大的讯息滋生着,熟悉的一切企图在体内生根并施压。她在反压的饱和情绪中,竟自作了一个梦——梦见另一个陌生之城,她孤独一个人前往。
城极远极远。
城只是座火山,在梦中爆发,烈焰腾空,地怒天吼。她在只剩余烬时抵达梦城。
树尸一望无尽如插天的黑木乃伊,遍布于焦土般的山头。几乎烧干的湖底,淤积着滚下山的树灰与断肢,她在死去的大地上跳着奔跑,在布满黑石的坡上翻滚,失去再生能力的大地,是众生的墓碑,平静缺口的火山巅已经覆盖冰雪,黑色与雪色相间的部分,是它面部最疼的灼伤,那绝望的梦城的气质,使她体内突然涌窜新生的毁灭,不,也许,是早已潜伏的,几乎使她狂哭,她立即惊醒。
麻药未完全消失她即醒转。入夜的诊所仅剩一两名值班护士。她拿掉点滴,在室内下意识寻找,除了垃圾桶,床头柜,并没有可疑的形迹。她听说过,搅碎的胎儿如一罐打烂的草莓果酱,或者如火山的熔浆,她想。她觉得麻药之前的肮脏之感又回来了。
离开诊所往城里走,这是熟悉之城的一个偏区,她招了一辆出租车,绕极远的路回家。行过夜市,行过天桥底,有堤防的半壁街,有卫兵站哨的城楼,几乎埋掉整个城的女装女鞋,有天井喷泉的大楼,大楼的玻璃窗里爬满行人的倒影。这是许久以来,他和她不曾再并肩出现的地区,回想起来,在这个最熟悉的城市里,她多半是形单影只的,这个城市一直不能迎合她,她也不能奉承这个城市,她在其中装模作样,然后把每一个陌生之城的气质倾留体内,从事她的不为人知的捍卫及反叛,她记得每一个陌生之城,并如与生俱来般呼应其气质。她终于发觉在抵达初城之时,城的气质重整了她,同时也——颠覆了她。
她看见自己正一寸一寸逸出这个背景。
他在她的录音机里留了许多话。
“让我照顾你,我们重新来过。”
“我永远不能忘记,在每一个不同的城市里,我们之间的快乐。”
“我想你。”
“我不能失去你……”
“………”
她切断录音机,坐在窗前,开始揣想手术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麻药使那一段记忆当然失去,她记得她要求全身麻醉——要求比陌生之城更彻底的陌生——她完全不必须存影体内曾经发生什么,期望失忆就失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把他的声音洗去,决定不要再见到他,至少不要再装模作样的分手,而是彻彻底底的决裂,凭他的资格以及他对她的伤害,他应该无话可说。
她开始静静安排自己,她听过许多分手对女子而言,恰成为欲望沉沦的开始,她不想被欲望击倒,不论是耽美或耽欲的部分。
狗屎!她支起头,她觉得倾留体内的悍卫气质,或者海与灯塔的分崩离析,都将继续忠实于她,永不背叛,不必奉承也不必迎合。
她判断自己必须立即再赴另个新城,绝对的陌生,她在那儿将可得到遗忘、解放、安全与重生……也或者无意义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