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与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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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陌生的城市(1)

一直到躺上手术台,她仍来不及凑合出扼杀生命的感觉,粗糙得只像丢包垃圾。

其实孩子在她眼里已经死了,昨天她来挂号,医生放了触感冰凉的东西探测孩子的城外,像射出淬毒的药箭,现在只不过是毁尸灭迹的善后罢了!——也确实是丢垃圾。孩子的城崩陷了、毁灭了,不知道原罪里有没有包括子宫的罪恶?至少她现在整个人有极端的不洁之感,像睡在呕吐后的酸汁里。据说道德的起源,即来自身体最初的肮脏之感,所以当麻药从下肢一截截袭上来的时候,她立即就上瘾,她比麻药更快麻醉自己。

孩子应是在前个陌生的城市里,进入她体内熟悉的城市——熟悉吗?她也曾反问自己。早些时身体对她并非模棱两可,有强烈的耻与不耻,后来才可以随时升起随时沉落,随时拒绝随时张狂,她学会界定那种模棱两可就是掌握,是自由心灵解放的外貌,是他教她的——心灵的解放源于身体的解放。她因此学会掌握身体。

她也曾批驳身体的解放是欲望放纵的遁词,无所谓心灵解放,而情爱的层次高于欲望,那是她一直对他的追剿。而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所有陌生之城的气质,一起推翻了她自己。

也是他说的,在陌生的城市里,他可以惊讶于完全不同的她,他认为是个人的发掘,形容之为“极纤美的粗鄙”,她与他同时因着这一点发掘,对陌生的城市上瘾,也像麻药一样。把陌生列入交欢的背景,逐渐成为他们的必要之后,她发觉她自己比他更能乘伏着所有城市的脉息浮沉。她可以在陌生的城市里,忽而驯之师忽而驯之狮般地,随心所欲主导两个人角色的互动,她甚至感觉到夜里交缠的时候,她的第三只眼睛从身体里腾出来,像导演盯在高处,指点她摆弄出交合姿态的极纤美或极粗鄙,像舞一样或像狗一样。那只单独之眼时或是个耽美者,时或是个耽欲者。耽美的时候,她凝神注视着自身未与他贴合的部分,不停变换着身姿,如舞者牵引观众。耽欲的时候,她固执地迫使他持续欢愉的顶峰,不愿失去触及的绝点。两者对她来说几乎是等量的淋漓尽致。她可以用陌生城市的气质,决定交欢之气质。她对陌生的气质随缘,而他呢?他对她所决定的交欢之气质随波吧!

却是在建立如是之因果的同时,她却也发现丧失了在熟悉的城市里亲昵的能力。他们能够刻意视同陌路或者互相嗤之以鼻,只有亲昵是最不安的,那加速进入道德感暴风半径的紧张,使一意撇清可以巅覆记忆中败德的部分,不自觉扮演被迫害者崇高的受难,她很快就能熟练扮演,成为新默契的外衣。她对这完全新添的谎饰,视为身不由主的无奈,他本来就是有妻的,他们被迫制约,这正是他们投身陌生之城初始的缘由——中止在熟悉之城原有的亲昵。岂知在可逃脱道德追剿的地方突然获得的释放,成就了俩人之间前所未有的辉煌,竟如合伙建立情爱永恒的圣殿,值得死生护卫。其实当初前往第一个陌生城市,原系纯为分手。

分手之夜的缱绻竟成为无限交欢的开始,使她无法淡忘那个城,以及之后的另个城。那些城的气质后来也倾留她体内,虽然它们是极殊异的,虽然她也没有重复再去过。

她比他早一天抵达那个城,正是深夜。

城之夜密落着冬雨,楼宇的水平线极低,一望无际乱线粗如索,整个人如站在巨大的断片空留光颗粒的屏幕中。黑天以及灰雨,灯火的弱黄失去阐明真相的功能,看不见城的陌生——遂成为任何城市皆差不多的雨夜。她要寻找的只能剩下一张关灯以后的床。

床本应是极幽微的气味世界,她一向对床枕的气味敏感。但她躺上去的时候,却因漫大蛮横的雨味,遮掩了嗅觉应该构筑的陌生。她闻到雨落在小巷里的地气,许多纸张和腐食以及木材的腥,有人踏着水洼走进巷里,胶衣胶鞋的馊,与栀子花十分接近的潮香若有若无,她几乎错认仍然未离开他们熟悉之城的旅店里,那也栽满栀子的河边旅店。她习惯性打开黑暗中的电视,把声量关小到底,是个歌唱节目,干冰、魔音琴、大节奏的肢体,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没有分别?她厌恶地切掉电视,像厌恶逃不出的暴风半径,她一直深恨那类慌张和不安全。

这个城竟然也是用弹松的棉花被!

她十分后悔早到的一切。

天亮之后她才脱壳般震慑于城市生猛鲜丽的陌生。

满城红枫以及山茱萸。

一箩筐一箩筐磨碎的红辣椒,一大盆一大盆呛鼻的蒜末,并排在铺满落枫的街沿。她印象中类似的铝盆,小时候用来洗澡。长木桌上凉着红烧过的全只猪头,胖耳大脑,挖空了眼珠以至于阖眼噘嘴,居然有无邪孩子的神情。几十只烧猪头一溜排到街尾,另外一列桌上也有成排猪头,还没下卤锅红烧,只拔光了毛露出白的皮以及半熟的肉红。她在猪头街前站了很久,渐渐觉得说不出的、森冷的煽情回上来,那略带刺激的恐怖,其实在耽美与耽欲的边缘——她后来懂得。辣椒与蒜末腌着瓜、酱着虾、渍着蚝干、浸着宽黄的面条,一个男子用铁钩再钩出一只热腾腾的猪来,打算剁下头。一个卖耳环的女孩,把摊子身子都靠在猪头旁的枫树下,人就坐在枫叶里,端一口小砂锅勺汤喝,用一只极长柄的铜匙,勺上来的汤,重红里汪着葱绿。她看见女孩就着汤吃的一碟薄片,应该就是削下来的猪头肉。黄颜色的公车在枫树与山茱萸间驰过,因色界瞬间的重叠,几乎产生肉粉的光片。

她学着在小食店叫一份煮山菜及大椒煨肉,捡了火笼边的位置,烫辣的食物块,立刻使她慌乱地像蛇吞食鸡蛋,把热与辣的刺激鼓胀过喉头,不解风情的舌霎时烧肿般卷缠,她再喝下一盅树味的茶,觉得小小的叛逆使她崭新起来,尤其包裹在刺突不容的陌生里,那是她第一次彻彻底底感觉,已经逃出了暴风半径——道德禁区,这个城似乎充满了反道德的捍卫气质。没有白来一趟。

他们在黄昏会合,猪头街成为她私藏的秘密。他说这个城市仿佛重新包装了她,使他失去执行分手的能力。她当然明白因为之后的夜,她把这个陌生城市的捍卫气质带进了交欢里。

晚上她要求坐骑他,而且翻身朝后,让他只看见她的背,她也看不见他的脸面神情,单只两条腿。她忽然有容易宰制的奔放感觉,他的腿与男器似乎随着她的思潮物化起来,竟自不能独立,靠她驱策一股暗力,形成各种存在。她把腿弯叠在他腹下,那么,她也看不见自己的腿了,只有软泽的女身接长着马肌般雄健的男肢,就像灵魂长了翅膀,从来没有过的视觉的突兀,她觉得美极了也神游极了。她后来渐渐分析出,那正是她的耽美与耽欲同时抵达的头一次。她仍记得在他身上尝试许多姿态,比如一样坐骑然后仰躺,不容许他滑落他们的交合。比如把双乳贴向他的腿,乳尖寻找他马肌之底部——鱼膘般一触即战栗的部分。她记得曾经问过他,如果整个脸枕在他脚掌上,由他不断平举和放下,他是不是仍可以不脱动他们的密合深触?他于是好强而固持,她在黑暗中以及仅仅注视自己的状态下,仍发现了体内迎合的才华,也像迫使也像迁就,她确信她主导了全新的固持,一直到他终于无法固持,要求回到一贯熟悉的体位完成。熟悉在黑暗中反射般带出往常动作,她却觉得要结束,果然也结束了。

第二天他带她往城中搜奇。走过许多由青岩砌成墙的街道,墙下簇拥着落枫,无数剪成掌形的夕阳。走着走着停在一座木楼前,高亢的哨呐及排箫传出来,他探头说:“有人举行古式婚礼呢!进去看看。”

中庭张挂着青的天棚,穿织许多彩线八卦的席子铺在地上,席中搁了红木小几,摆着几色杂果,戴黑纱帽披竹色袍的新郎,抱了一只木鸭在席的一端恭立作揖,新娘穿扎得像个彩布偶,一方绣了花的长帕子,掩住贴了两块红圆片的脸。四周围满了拿着摄影机的观光客及家属——一种人前做戏——真戏假做的庄严兼玩笑流动着。他拉她挤位置,新郎正用极长的木筷夹杂果放碟里,新娘低髻俯面答礼。木楼是个古迹,租借给年轻人结婚,楼前挂了时间表,一天里就有六对排班。新娘新郎站上石阶拍照,四面八方立时拥上来穿着不搭调的观礼男女。形式真的很重要吗?然而形式又多么虚假,而没有多少真实可以不依赖形式生存。她依在他前面,看不见他的表情,自己先有些走了魂,这一趟本来是分手的形式,他伸手环紧她的腰。

离开枫叶城后很久,她都鲜丽地记得夜里以及古楼里的自己。也许因为两次他都在背后,浮上眼的画面竟似将他抽离,倒仿佛陌生之城、陌生之人、陌生之自己。日后她在许多城的对照中,终于印证这个初城的初感觉,就是她一路解放并熟悉了的身体的本能——耽美与耽欲头一回整合成了欲望,他在那一段时空中,充填了她的完美完整的欲望——只与完美的充填有关,与他无关,他们互相充填。

一切循序而来的质疑,也令她日后不得不确认另一件事——在抵达初城之时,城的气质即注定重整了她。

之后对另一些城的呼应,皆末豁免只是初城的延续而已。寻找陌生城市并完美充填,成为他们交欢的起始与终结,中间情感上的传递已空无一物,只剩道德的装模作样。

不可抗拒的再解放与再重整,必须等到灯塔之城。

灯塔其实距他们熟悉之城不远。被重整过的她,似乎连道德的暴风半径也能随意削砍,她在极近的城里,就可以构筑他们需要的交欢的陌生背景。

是个多雾的港,即使在白天仍感受环绕的善变。

岩隙间满布着浪卷上岸的藻的腐尸,离岸远的仍保持绿褐色,近的已经干成刨木片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