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我的允诺。你曾在与我论生死时千叮万嘱,如果有一天你死亡而消逝,有人哀悼你,我皆只能噤声,你不准我说,或写任何一个字,否则势必化作厉鬼,闹得我寝食难安。你说,不让我精神分裂不休。那么如今你应尚在,只不过隐身,我现在所说的一切,也就并不违逆你的禁谕。我还有许多话要说,若真有一日世间哀你痛你,我自当缄默了。
我想对你说两个湖。
红巨岩与白巨岩间,有个绿的湖。极目所望都是秃山绝崖飞沙走砾的峡谷,如果不留心,很容易就错过了湖,或者以为是幻觉。湖的色调浓胜祖母绿,干草干花以及浮游微生物的尸骸,全化成粉粉屑屑,飘散在绿湖上,诡谲地闪着光。冰川留过刻痕的巨岩上,有极少的印第安壁画,犀牛,鱼,河马,斑马,圆形的器皿……静定不移的热云热风,仿佛堆积出沉郁的厚度,垂直地朝大地推压着,要把人身上的水份吸干,吸干,青春也吸干,连影子一并吸走。
除了日月以及荒冢般的岩石,这湖边的景色,让人错愕以为进入了但丁的《神曲》。我几乎失掉了原有的,对时间,空间,甚至生命与死亡的记忆及认知。那些原本一径学习自城市生活中提供的──道德的语言,宗教的语言,以及美学的语言,那些依赖穿越文化所获得的记忆及认知。
在这不见文明与文化的“但丁崖”,仅只剩了自然的语言,我像看见宇宙巨力正在运作着天命难逆,此刻生命只属于时空中生殖与腐朽的永世轮回。事实上,站在这令人惊悚的摄人的湖,那无凭无依的软弱,也像要与干草干花同化为粉了。
只不过是立即腐朽,或逐渐腐朽。
原来一切文化的事功,果真是为了对抗天命,拒绝腐朽,发掘与存在有关的直觉,让精神升起来,否则我们皆须掩没在自然力里。
就在这除了日月,只剩荒冢般的巨岩的湖边,你不可能知道,我比往时更百倍千倍地思忆你。你的语意,你的声音,似乎正是我内在小小宇宙的唯一的文明。我念及你的时候,一个人可以从荒凉与孤单与扰攘中,展翅腾空飞出来,像是蛮荒的内在里,有一个凝定的倾向,抽丝般纺织出内在的逻辑,你是我心底的两河流域,在那儿诞生着巴比伦文明,我因而勇敢。
我这样说,你可以明白吗?
这湖令人惶惑,然而想念及你,遂觉得眼前的岁月可以无惊了。
许多时候甚至觉得是你兼做了我的普罗米修斯,替我盗来火种。在我,那是思考的火种。
我因思考而无惊,而勇敢。
我还想对你说另外一个湖。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湖,在雪线之上。火山爆发以后,山头塌陷,聚雪成湖。从来没有见过更蓝的湖了。硫酸铜结晶体的艳泽,蓝得令人叹息,也许是周围的雪山,雪原,雪墙太白了,映得湖产生透明的泪意,仿佛曾经有许多繁星破碎滑落湖里。我依在一个梦般的雪洞边看湖,细细的雪融之水,漫淹过石上的地衣,除此之外,一切生物皆静静悄悄地伏匿着,也在为这样极致的湛蓝冰湖叹息吧!
也许是火山湖底带着玄武岩的熔岩成分,湖到了雪原边缘,却由湛蓝转露出黄金的环带,随着日光和雪光,波动着令人幻惑的气质。我站在雪洞里,一任融化的雪水湿了鞋袜。
绝对的美丽的本身,也像是一种可以救赎的文明,似乎在那绝美中,潜藏着神秘的诗文,以及神秘的隐语,带着无法言喻的尊荣,使人震撼,又使人沉静。
我又开始对着湖思忆你,这一回不因为惶惑惊悚,却是因为喜悦眷恋。
我想过,每当我倾折于真理的召唤,或者美感的诱惑时,都会千倍百倍地思念你,应该正是因为我一直视你在这两项的言诠力上,是真正的贵族,孤独的天才吧!
已经长长的时月没有你的音讯。我在忧虑中渐渐了悟,我对你的依赖或许有太多崇拜英雄的本能,几乎达到固执的程度。正如尼采以细致的女性精神,对华格纳所付出的崇拜。也许,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我创造了一个天才,缘于我柔性的品质,对能力,智慧,与狂傲──这些超人品质的向往──事实上已经超越了真实。
果真如此吗?
需要崇拜英雄,算不算一种奴性的道德?或者,那正是女性纵或相忘于容貌形体,却仍宿命地,不能脱离地自甘矮化于雌体的精神本能?
果真是这样,那么,相较于你的消逝,我其实更应该早早早早就不辞而别了?
唯有超越了你,我才超越了自己?
但我真喜欢那有英雄可以崇拜的安稳,我一直视之为高贵的,极力接近智能的事务。
在我尚痴迷于我的英雄崇拜时,你曾给我最多的依附,在我应该质疑并脱离我的英雄崇拜时,你先一步弃我消逝。
你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未知是经意或不经意的出没,应是对我这一生最大的,自死亡出发的开启吧!
尔今尔后,我将不再崇拜于你。
我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