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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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一夜在香港

启德机场出来,深色玻璃罩着花房般的大厅,张望了好一阵仍然没有看见你。一个举牌子的男人朝我笑,挥一挥手上的名字,我摇摇头,推着行李走出滑门。外头日色如玉,阳光带着流质的薄荷绿,水意很浓的城市。拣红砖道的栏杆上勾着腿坐下来,对面是家快餐站,窄楼下张起小小的帆布伞和塑胶椅,也卖冰激淋卡帕奇诺爆米花,也卖卤肝珍鸭掌龟苓膏。偏过头,你正穿街跑过来,漫天木棉花与紫荆羊蹄甲,香港对我打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招呼。

坐上你的车,你其实刚到香港也才几个月,显然仍不熟练右座驾驶,一路刻意地斜身矫正感觉的倾斜度。那左道行车的慌张,是你罕见的生活里的突然失控,云霄飞车般的刺激,你说:“别紧张,得翻山过海到沙田呢!”

路边有块灰水泥地,正有一队蓝衣港警新员操练走步,我们绕着水泥地走一圈,忽然另一架飞机从头顶斜剪往机场俯冲,声浪宛如炮火,仿佛看得见机肚子上的螺丝钉,我真惊呆了,你伸手捞空笑,得意地说:简直可以用竹竿打下来呢!这样的逼仄惊人,却又这样的亲近过人,也许这就是香港一直在潮汐岁月中的心情,什么都不像永远,什么都得随时准备着紧急剎车。我想起出发前你给我写的信──快来吧,沙田推窗南朝烟雨,九七以后,现在的盛景不知还能不能见着?东方之珠的珍珠质会不会就此黯淡?你来,会不会一场叫人难忘的美丽的道別,道別美丽的香港。

车子驶入一条挂满中药招牌的窄街,路边立着指标,往荔枝角,往观塘,往钻石山,往土瓜湾……可爱的小家碧玉式的地名,读着像个丽色生香的地盘。你沉默着,感觉得出你的眷恋,到底是你成长之地,十岁以前,你住过离沙田不远的火炭。

到了沙田,山海皆雾,午后却如日冷生烟。推窗面海,人也恍如飞鸟舟子。你端水给我洗脸洗尘,指着水盆说:“这水是对面来的!”又给我作了一小锅柠檬鱼稀饭,指着稀饭说:“这鱼和米也是对面来的,葱也是,盐也是,连锅子都是。走以前带你去看裴艳玲唱钟馗,那就更是了!”

你决定黄昏前赶到中环,带我看一条我一定会喜欢的,老得不能再老的蛋街,其实那并不是它的街名,你喜欢叫它蛋街。到了那儿,找一家好吃的不能再好吃的爆肚仁,追一担香得不能再香的,麻绳串的上海臭豆干。

沙田到中环得搭广九铁路到尖沙咀换地铁,那个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在中国人的城市,看见过这样冷静迅速制度化的地铁系统,令人不胜之喜的理性。行脚匆匆间,更像时间掌握了人,大都会的尊严。车窗外铁轨旁开着许多金急雨和马缨丹,娇黄与野红,再热辣不过的颜色,是秩序井然以外倒也无妨的任性犯冲,看来正是香港风情。你推了凝神窗外的我一把,说你爱上地铁,差不多要放弃开车了。这地铁的不锈钢脾性,整个是一种不随随便便的快乐,单只是对这整洁的秩序的感动,就足够叫人同情香港对九七的深度焦虑,懂得那只想要水,只想要米,只想要柠檬鱼,只想要裴艳玲幽幽的挽歌忧患。

中环出来天色忽沉,来山雨的气势。身后是天星码头的渡船,渣打花园前窄身子的双轨电车,漆着水果面包卡通色彩,滴铃铃排着队,一条啄一条,循规蹈矩的孩子般走着电轨道,在那修长的街与高大的楼间。维多利亚广场边栖着许多花鼓歌里的人力车,一个人大的车身油着庙门的红,车夫戴着黄竹笠,穿着同款式蓝布唐衫,檐下小吃店挂着长串黑布罩藤鸟笼,一大溜的精品店辉煌地亮着东方之珠的招揽,热带雨林植物下开着山杜鹃。

你拉着我的手斜行跑进太子大厦,楼里有家玉器行,靠走道的橱窗里静静躺着一对玉匕首,干凝的血色在润质里泛着魂,游走着气,你说必是信物。血色浓褐些的是男身佩戴,血色清些的是女身贴己。什么样的盟约曾经以匕首为信?双双履践过死亡?

走着走着觉得又要下雨了。在楼间的夹巷里买了伞,店家卖伞也卖水果,顺便要了半袋腰芒,香蕉颜色的薄皮像个泡大了的蚕豆仁。

雨说来就来,仗着地势起伏,霎时沸沸滚滚,电车汪在雨里,如打湿了鞋袜的孩子。然而因为车轨固定,跑也跑不掉,也不逃,也不躲,像玩起水来,香港的雨格外干净,像电影下道具雨的画面,香港在大雨哗哗中,表演了一场淘气的从容。

雨停了,收伞转进蛋街,阴沟般泥黑的巷子,兀自活在玻璃大厦的反光里。和黑泥一样黑的蛋缸,红的招纸写着溏心皮蛋,咸鸭蛋,装蛋的纸模堆成塔,空气里厚厚一层鸡粪鸡毛的腥,屋子里一尊红脸关公,案下养着一株金橘,正挂满了亮眼的黄果子,在黑黝黝的时空里,特别有一种泼辣的喜气。蛋家说卖蛋五十年了,连房子也没想修过,现在也想走了,还说起住在澳门常来买蛋的老葡萄牙人,也在澳门住了五十年,和蛋家的蛋生意差不多老呢,也想走了。

站出巷子口外望进长长的蛋街,两侧川流不息的俪人身姿和流金灯影,黑暗的蛋街像极了可笑地不合时宜与顽固,也曾经冰炭难容,那新的,旧的,中国的,西方的千般种种,终于注定命运相同,打算互相疼惜了?

爆肚仁端上来时,我们已经坐在靠海的窗沿,港灯如珍珠发插,梳着黑夜之发。你说梁实秋写过爆肚仁有三种做法,油爆、盐爆、汤爆,全香港数这儿烧得最像梁实秋笔下各有妙处,最可人处还是在触觉,嚼口不软不韧仍带脆感,雪白的肚仁衬着绿的香菜梗,梗也脆感完美,行家绝不会带上香菜叶。你说小时候你父亲常带你特特从火炭搭车来尝!外带一斤白干,两张饼,一碗打卤面。小时候店老板是上一代了,宽肩大个儿面膛敞亮,现在腰驼背弯,肚腩鼓在裤头外。你说父亲一直学不好广东话,这店里从前是山东老乡会馆。

你也叫来半斤白干,两张饼,一碗打卤面。这店标榜海量粗坯,英雄豪气,刻意地让杯盘碗盏留个缺裂,莫忘当年流离。

窗外是湛动的蓝,闪着银刀叉的光质。一架飞机掠过,这一回因为升高了,不再像竹竿可打。隔着玻璃无声,所有的飞机都像流星雨落,一层海,一层山,一层雾,一层天,渡船行水,烟花从容,一切只是太平美丽。我知道你是辞掉很好的工作回香港,是你常有的话:“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醉意使人愿意再寻走一条食街。谁都爱食街的小民繁华,点到为止的酒醉饭饱,从容霸道,一直觉得那是快乐的涵养。

花椒与八角香,射出一支馋嘴的箭。烧腊店烤乳猪身上挂着红灯笼,龙须糖师傅抽着糖线。海产店口停下来,牛皮纸上写着隶书菜牌,我们学着认水箱里名字佻达的游鱼,鹦鹉斑、青口、沙椎鱼、麻虾、帝王蟹、大青鱼、濑尿虾、响螺、黄鳝、巴鲤……香港什么名字都带着声色刁钻的活泼。对门有人炸油条,排队买着当零嘴吃,油条用张灯草纸包着,油津着纸心子,炸油条的是个花衫裤系围兜女子,用一根长的竹钱筒做了扁担,收了钱就塞进缝里,扁担没有寻常软溜溜的劲道,但那肩上沉甸甸的营生,却有了钱的气魄及可爱。

但觉一夜行过许多石阶,撞眼不时山山水水,夜终于深了。空了的地铁站,蓝灯照着蓝瓷砖长廊与黑电梯,忽然使人沉默的颜色,山水与月亮都隔绝在上面了,空寂中难言的广寒。你说,你知道吗?在香港死是最容易的,只要地铁车响,往下一跳,没有任何一班地铁来得及紧急刹车。

那晚你我的最后交谈打住于此。

隔早醒来,你让我开始自己带着地图游耍,红磡、长洲、观塘、铜锣湾、将军澳、葵芳、鲗鱼涌……快乐永远不可能陌生,随处都能廉价地兴奋着。你一直是忧愤的探照灯,关灯的时候,一切才能变得轻松无谓;我却像个经验老到的玩家,得意于搜罗这购物天堂的证据。几天后又匆匆忙忙飞离了香港,我对香港打了一个浅薄得不能再浅薄的再见。

那以后你仍常常有信来,有一天你信上说,几个好友又去吃爆肚仁,在那儿打睹,谁也不许离开香港,都把命押上,来日的香港,彼此都是证人!

窗前读信不禁敛容。那一夜在香港的感觉渐渐又拢上来,木棉花和羊蹄甲,玉匕首和烤乳猪,急雨后的电车、蛋街、中环、太子大厦、遮打大厦、摩罗街、弥敦道……那一层海,一层山,一层雾,一层天里,流星雨落,渡船行水,有个声音对我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