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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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桥牌与烧菜

我称得上女中桥牌好手,但牌品极坏──男人的不认账和女人的聒噪。桥牌史上有这样的典故,意大利夫妻档在世界冠军赛最后一役中,丈夫因为一时失察,未能神来之笔,首攻错误而使对方的6H应倒未倒,轮掉几个序分,妻子盛怒之下居然气冲斗牛到当场拔枪处决了他。我还好,牌技不致高到生死以之,不停舔话梅嚼豆干喝茉莉花茶以及讲话,培养出独树一帜“活泼热闹式的冷静”。在如此考究逻辑思路的斗智竞技中,我的谈笑用兵,恐怕是对其他──一个男人的恭维,两个男人的亵渎。

桥牌所以没能成为社交主流──在中国人的圈子,除开无法下注作庄赌几个蹦子,恐怕也正因着桥牌桌上实在难有女人可以充作供输魅力的环境。打罗宋也发十三张牌,但因全凭手气,男人无妨在其中让一让女流之辈,何况打罗宋也叫打枪,那一声枪字就有无限乐不可支的意思满满,赌梭哈的女人整个就像一支可口的赌注,火烧雪条般梭着高潮再高潮,两不怪玩的人这样容易多桥牌如要求得正统些甚至且不能出声,抽出的牌张不能再回手,掉桌的牌张将被强制出牌,原来即无法成为有声有色的不赌钱的交谊,何况对长于斗艳的女人来说,那样吃力的作头脑的体操──不如另谋身体的体操──以致极极少女人留恋这一块男人的地盘。有兴趣而欠缺性趣的游戏,男人自然也碍难全面热衷。

我能学成打桥牌,说穿了全靠练就浑身肢体语言──当初也还是为了某一个男人,严格界定恐怕仍是“身体的体操”。拧眉表示引牌讯号请引黑桃,鼻表示红心,嘟嘴方块,摸头梅花,左大拇指高花长门,右大拇指低花长门,食指衔在齿间表示上手以后立刻即替庄家刁主或强迫王吃。初练势必手忙脚乱,后来熟极而流利居然发展出也是乐不可支的意思满满,不仅百无一失简直千娇百媚,又还具有仿佛偷情怕人看一眼的软性刺激──尤其另外两个搭子对手也是年纪比我大的,也是好看的。搭子最初练的牌制是纯美国自然制,叫牌书现成有的买,一人一本把把照本宣科,开叫2D立即报A报K报Q,后来改打中华精准,因为人为叫品十分复杂,两个人把原书精心重整,正楷恭录一本手抄了叫牌引牌笔记,兼作了红笔眉批,贴上带胶书签,翻查时仍耗时耗工──不能怪我零食不停嘴。不过到底打来打去从来没有换过其他男人,两个搭子陆续结了婚,长期做“热力学专家”到底吃力,我终于放弃身体的体操,正式改用头脑的体操打桥牌,但吃零食兼聒噪的恶习一迳难改,无可救药牌品再也好不来。牌桌上虽然还是三星伴月,空气里女人的酵母已经被完全抽离──于是大家开始都有些意兴阑珊。

无意于斗智,到底是天性或者受了男人传统要求──糊涂迹近性感所操纵?有一点儿聪明是可爱的,聪明过了男人就可恶。轻则夹枪夹棒,重则列为妖氛。即使在纸牌小戏中,再精刮也要比男人低能。

武断一些反过来主客易位以小看大,女人世界中孜孜不倦类如桥牌那样伤尽脑筋,而男人却仍应努力而未努力的,除了化妆大约就是烧菜,前者因实在不敢倡言男人也应努力,只能留待将来就教高明。

相熟两个美国朋友,一个所谓真正嬉皮,一个真正雅皮。两个人最大差别──在中国人眼里,一个没钱一个有钱。嬉皮除开一把手制古典吉他廿四小时不离身,家里不过两只平锅一部老电视,雅皮开Saba车养名种狗,有高级锦椅。两人最大的相同之处却不在同是男人,而在竟习惯于烧菜给自己和女人吃。牛排一刀划下嫩里透红有滋有味。我多次尊贵地被招呼着,轻巧地搅和着如衣与肉如此贴近般,感到其中人世的升平与和谐。其实嬉皮与雅皮的共同哲学在不同方向的率性与自私──也许可以合并为自得其乐──在饮食人性上也不叨扰女人。至少把传统女人被加诸的男人不想揽的职责当作双方的自由意愿处理。嬉皮和雅皮都希望找到伴,如果兴趣相投,可以谈妥双方每周各烧三天饭,假日同享餐馆,我真要感动,感动到泛滥了。

男人如果肯烧菜,必然是对一个女人的抬爱,全体女人的礼赞。

中国男人特别忌讳把烧菜责任往身上揽,大约因着中国菜实在太工程浩伟,否则就是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害惨太多女人太多年。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回头,社会行为分析家语言,人类趋向世界性中性人,女人会些男人的本领,男人会些女人的长才,是下个新世纪的性感新义,尤其是烧菜──研究证实决不会导致龙阳之癖。

白宫出炉新主布什与邓小平两皆桥牌高手,据称撒切尔夫人的“内眷”颇善佳肴烹调,光从这些点武断的看,女人多学打桥牌,男人多烧菜──就先从每周二至三日牛排西餐立志起吧!人世可能更升平和谐,似乎并不算太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