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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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安辛纳达

是个鹈鹕在你头上拉粪的港,腥味如雨后溽热衷脱下的长胶鞋。绿蓝的海边满布着红房子与黄房子,那红与黄分别是地瓜和玉米的色调,因之有一种丰饶,像所有的人都微醉半醺,醉于那带辛辣味的米榖酒。港风其实冷针透骨,鹈鹕的绿粪便,太阳一晒,近干烤洋葱的气味,我听到“库库里库库”的歌声,声音野放旷达,一副天生巴伐洛蒂的料,这就到了墨西哥湾。

这一带的墨西哥海湾,一般称为奥尔麦克文化。考古学家说,许多证据显示,东亚与美洲两地很早即有艺术上的交流,至少可以追溯到中国的商周时代。商朝与奥尔麦克文化,和秘鲁的查比因文明,都崇拜虎神,有半人半虎的三足鼎、虎枕、虎头鞋……都建造相似的土制祭祀高台,美人褒姒曾经倾国倾城登台一笑?祭礼的时候都使用一种极小的日光反射镜。墨西哥的古迹中,一直都有各种玉石头像,充满了泡眼皮,扁鼻子,厚而向下的嘴唇,被视为黄种人的特征。什么人来过了?

离了港湾转上顺风扬灰的公路,红泥土地上稀疏两排尤加利和木麻黄。很多年没见到尤加利了,小时候家门口一林子都是,夏天开嫩黄须如粉扑般的小花,结小斗笠形的籽,用针线把它们收集了穿成项链,风干了收进饼干盒,揭开盖时就有一股沧桑的,贞静的木质的香气,现在想起来,很可以是与众不同的熏衣材料。树的后面一大片旧货市集,似乎是把家里多余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拿出来交换。一个妇人的木桌前摆着几只红陶泥刻花的壶,壶旁站立着几个玉米叶玩偶,晒干的玉米叶修齐了一层层敷贴在短玉米秆上,叶脉的纤细和薄脆感,加上年深月久淡淡的枯黄,浑然天成组合出委屈与卑微,叫人低回。那玉米玩偶正挂着尤加利与青松石穿成的头饰,用彩线串系着,忍不住伸手在那头饰上撩来拨去,仿佛又闻着了模糊的,沧桑贞静的木质的香气,低回之余牵缠出狂喜。

车子在坑疤处处的路面上终于爆胎,买了两只旧车胎,一只换上,一只备用。越过尤加利,又回到海的方向。沿着海跑一段,路面不经意地攀高,四周出现了一望无垠的荒漠。荒漠的颜色其实是绚烂的,红泥土、黄泥土、白泥土与紫山脉间,长满高大稠绿开花的仙人掌,丝兰和亚结木……遍地闪着玛瑙、青松石、绿玉、琥珀……宝石碎砾的光泽。海的水气像烟雾般升起,地上有一矮丛一矮丛珊瑚色的干植物,仿佛远古年代,时光与潮水遗忘在大地上的手掌,充满着种种神话的可能,让人几乎愿意就这样走向最终的孤独──荒凉到了美丽的程度,还能不能算是荒凉?

再绕过摊贩聚集的小村,按图到海岬的另一端,寻找一处浪潮的回音洞。

是个天然的黑岩穴,破碎的浪花钻入洞穴里,回荡停留之后,突然如爆发般激腾而出,声音如郁雷,一阵接一阵,像咆哮,像狂喊,像撕扯,像放手一搏,是情爱与生命幻灭前,最后的石破天惊。

在回音洞前听了很久,听久了就有昏眩之感,像音乐对意志的催眠。不少人往回音洞里丢钱许愿,水里浮凸出铜锈色的泡影。

在三块甘蔗板搭的房子前,买了几根烤白玉米,一个光脚丫踩在碎砾石上的孩子,卖给我一条羊毛线编的手镯,织着不同层次的绿菱格子,像一尾小小的眼镜蛇啃在手腕上。

再走,就真的渺无人烟了。

荒漠与仙人掌的极远处,只剩了净白的沙滩和浓蓝的天海。心灵到了这里,自然回到像张白纸,任凭感官游走,写成前所未知的记忆。如果世间不同气质冲突的结果,可以产生哲学,这一路的洪荒与孤寂,正以最冲突的方式,宣告着──“唯一,无限,单纯,巨大,不变,永远……”,几乎近于不朽的智慧。

再走,就渐生敬畏,以及潜藏的慌怯了。像接近亘古,接近众神,接近死亡。

还是回去吧!

除了征服者西班牙人,古代传说中来过的黄种人,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