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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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来看取明镜前:我的邻居胡兰成

一九八八年,《联合报》请我去写《我的邻居张爱玲》时,我在文中写了段语焉不详的话:从十九岁起就仰慕张爱玲。这话其实是错的,我从十九岁起仰慕的是胡兰成。他争议性的身份,在刚结束日本殖民时代,文化正力图摆脱日本阴影,接受胡适之挂帅,美国系统教育文化来换血的海岛台湾,胡兰成仍是极为严峻的禁书和禁忌,不少人书写欣赏张爱玲,其实都是眷爱胡兰成的爱屋及乌吧。一直到十七岁,家里的课外读物只有古文观止,论语孟子,唐诗宋词,红楼梦,英汉字典,安徒生童话,刘兴钦漫画等这样的书;至于《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泰戈尔诗集》、《黛丝姑娘》……我都是从同学那儿辗转借来看。全家都是A型血,都有藏话内倾、好写秘密日记不让人看的毛病,似乎只有教小学的母亲具备童贞明艳的爽阔,一条肠通到底。父亲也许因此不乐意我们耽溺早熟的情感性文字。《一封陌生女子的来信》、《雪乡》、《金阁寺》、《湖滨散记》……都是上大学以后有点零用钱才买,或东海图书馆里读的了。我拥有的第一本非故人手笔而教人生死以之,以致永远,及世之世的床头书,不是张爱玲──她笔下略嫌剃刀片般精刮的人物,不近我儿童期长的性子──我的床头书是《红楼梦》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的张爱玲文集,都是诗人艾农买重了送给我,胡兰成才是自己花钱买。张爱玲的书读完了有人问我要,书架上可以随取,不还也没有关系,以致于有些艾农送过好几回,每一回都忘记是怎么遗失,他经年逛旧书摊,似乎只要看见旧版张爱玲他都带回家,有些封皮纸头犹自破损,听说我的不见了就再送我。但我《今生今世》的本子,仍是学校里头一回惊艳胡兰成就随身带到现在,须臾未离,决不外借,迄今依然,一晃几十年了。

胡张最大的不同,张于天地薄幸,胡与世人皆亲。胡兰成是个孩子,清亮着眼看世界,世界对他永远都是个新,昨日刀剑转眼今日耕蚕。张爱玲是个怨女,封锁在深闺恨了一辈子,那恨味咀嚼三回为之恻然,再嚼第四回时则对她存着无尽遗憾与哀矜其人。所以偏爱张爱玲是需要一点幽闭和自怜况味的。

搬来香港住进西环,一眼眷恋上拂晓时枣金的灯船泊靠着旗袍蓝的海,巡弋楼宇间打招呼的秋香灰麻鹰。住的楼笔直后方有条长长往港大方向的横青石阶,阶顶是画了蝴蝶水仙封神演义、山墙如大明黑纱官帽的鲁班庙,沿阶许多木兰花和榕樟树。搬来以后常去散步,很久以后才发觉,那儿就是胡兰成在港时居住和行走的学士台青莲台。鲁班庙旁有个汉华中学,据说周恩来也出现过。胡兰成写社论的《南华日报》,在距离很近的皇后大道西,石塘咀菜市场附近,从薄扶林下山道也能走过来。也许他也曾进汉华教过几天书?我诧异地望着,神往了半生,此刻仿佛一缕久违的离魂从背脊凄凄贴上来。刻意做了张仙爱玲的邻居,却无意成了胡鬼兰成的厝伙,每日闲步成了对他的寻访。有一回霪雨天立在大榕树下小亭子里躲雨,唱牡丹亭《惊梦》那段《绕阳台》,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一直唱到《步步娇》、《皂罗袍》,生生燕语明如剪,听沥沥莺声溜的圆。身后是桐荫苔深的石墙角落,亭子前的竹篱笆栽围着木瓜树大丽花,旁边是华洋风的小白楼,惟从此入夜以后再也不敢前往。

从薄扶林到学士台下台阶,一路上青莲台、太白台、羲皇台,都保持着战后香港原来的格局,但楼宇翻新了模样,掩埋了难民的破落,正从中环衔接过来地铁港大站,太白台的长豆角佛手瓜香薷草晾衣绳,则几乎没有太大改变,仍如前人出门未还,素面素心等待。香港的怀旧有一种刁蛮的望帝春心,又有糊涂的家国酩酊,是香港浪漫不宣的风骨。春心就是那长长不摘的豆角。

第一眼读胡兰成文字,就在课堂上,系上由学长团体购书,说好了上课前十分钟就座领书。打小没有遇见过谁文字比我本领强,当时亦仍未识张爱玲,艾农坐我附近,他可能先拿到了书,在宿舍已经翻开读了。我站着轻手轻脚掀开,才读两三句即如天上闪来白雷无声青天霹雳,刺扎得睁不开眼,又像妒嫉又像懊恼,更似不服,就站着捧读坐不下去。那画面像李翰祥电影《七仙女》里董永看见雷电轰然,来者是天兵天降,读得是洞天灵书。胡兰成说他看张爱玲如祥麟威凤,震动与不安,那正是我的读胡心情,且觉得胡兰成才是祥龙威凤。我的不安则是:你怎么能好成这样?张爱玲其实是断肠零雁,我于张爱玲无有不安仅只一种恳切,好想告诉她,也不过人世小劫,仍可以洒然风月,别终生给傅雷道着,拨来拨去还在弄那些,这样写文章没有前境,作家谁不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胡兰成和牟师宗三一样,走进了至成极定圣境佛境,文殊回到观音跟前还童子身。张爱玲则难解脱,深闺里爱使人深邃,深闺里恨使人荒芜,为尘俗业障所累的,其实是生活范围最狭小的张爱玲。

香港也有许多桃花,桃花水国人家里走着孑然一身的霜凋逐臣,委屈无尽,光明无碍。张爱玲不是秋瑾宋庆龄陈粹芬那样的人,只管她孤岛成名的文章和现世安稳,从来无意胡兰成战争中的岁月与天涯踉跄,胡只好不动她笙歌偏安的上海,虽是他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的爱玲,却“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世上唯他最赞美宠溺,但也只能留下自私两字,和临事心狠手辣,在礼仪蕴藉的胡兰成,这其实都是很重的话了,难怪张爱玲对夏志清说,读《今生今世》生气。对外间不管不顾是一种后宫般不食人间烟火。出了上海,胡兰成连小周那样萍水可以略事掩护的小女子都需要也珍重。住学士台时他还带着孩子,每月薪水港币六十,实在寒苦得无法糊口,后来涨成两百。那堂课是吴达芸师带的《现代文学导读》吧,我就这样站着捧读等到上课。之后昏昏沉沉不记听着些什么,下课前吴达芸忽然问大家意见,仍然静默的几分钟里我忽然竖直了站起来,赌气般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大意是:实在不怎么样,简直毛骨悚然!脸红红的又坐下了。我们下了课都往小邮局和铭贤堂走,那堂课已近黄昏,艾农跟我约好下山逛书摊,他站在公车牌前的白夹竹桃边,似笑非笑忍奇痒般对我说:语无伦次,胡言乱语。后来也有同学来和我说胡兰成种种诸如胡张并非美谈,但我不爱听。我们下山又买了《山河岁月》。

胡兰成的作品平行着他的人生,原创性毫无问题,张爱玲除了散文《流言》和少数并不成功的短篇小说如《花凋》等,应属原创之外,其余多像是脱胎自旧小说旧剧本,架着故事润色而作,因之烽火连天影响全国波及米麦猫狗,她的小说仍不呼应时代,理由在此。散文才像她真正的创作。但举笔润色同样投射小说家的灵魂主张,即便来自改写的张爱玲小说,统一呈现的是颇为严重的魔化和讥诮,和胡兰成的提纯圣化与古典恬美,实如两极凝望,若两个人的风格能整合,将是更伟大的文学,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初互相吸引的原因。

讥诮是沮丧心灵结构的特征,通过高音乐性与高美学的文字,而成为沮丧的甜美,是乱世的浪漫,也是浪漫文学最重要的质素,只有升高为浪漫的讥诮时艺术效果最好,否则容易显出单薄平面式黑暗和刻薄,中国伤痕文学几乎都沦入这个巨大的坎陷。张爱玲在散文中运用得最具风格也最成功,可说和钱锺书同是讥诮美学的双璧。似乎生活中的她擅于上海精英趣味的冷嘲热讽,和柔性刻薄,玲珑不在其姑姑之下。在炎樱前更是,提供了两人间的智趣促狭和冷面笑料,呈现着语言强者的气质,有《围城》中的方鸿渐,或者《编辑部故事》里那群嘴毒编辑们鲜辣刁钻的魅力。讥诮心态要在进入文学时温柔地沉淀,才能使刻薄敷设上慈悲可爱,凸显出经典的讥诮美学。她在散文中堪称使用得活灵活现。可惜改写拨弄的小说本身,是傅雷并未冤枉的缺乏宽阔的结构与深刻的内涵,拖累得她的笔有些阴沟泥多的怅惘。

有意思的是,胡的温润如玉君子文风,除了胡搅蛮缠说西洋简直完全无法成立之外,下笔不仅丝毫无讥诮之心,多的是提纯哲学后的超然圣化,乱世阴沟里也淘上来一片美丽无缺的落叶。也可见蹇涂末路,胡亦不具曾沮丧心灵结构,他有赤子金光明顶。

胡张最相像而同时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则是天涯安贫从未兜售自己。过度提取胡张资源的是研究胡张、却如将之据为己有的学者作家们。偏又没有和笔下所谓的敬重并举的照顾,让张爱玲以寰宇最畅销中文作家的身份,断续潦倒地居住无家可归者收容所,导致可惜地停笔于壮年期之前。让人遗憾一个文字美学挂榜首的作家,过早停笔以致于没有遇上哲学,留下的多还是早年才华喷射式爆发期的作品。这种可惜在张文转译为其他文字时最能感受。美哲两丰硕的好文学,翻译成其他语文,必损失原文字美学的部分,但哲学层次的部分应该绝对还在。张爱玲的所有作品,翻成英文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了,是美丽的文字艺术品,却不成为深刻宽阔伟大的文学,或可名之奇峭狭窄的偏峰。爱文学都是先从爱上文字中的美学开始,爱美文的青年到了壮年却都冷淡文学,也是对应张爱玲现象应有的思考,自是台湾文化中的阅读品味,始终倾斜向美学太多,是非常不成熟的现象,也是缺乏精神高度的病征,缺少智者的壮年文学。如果壮年成熟文学健全,张爱玲恐怕不会在阅读中那么名列前茅。胡兰成却恰恰有张爱玲欠缺的颠沛俱灭,彼岸智慧的成熟,文化现象中的举张抑胡,呈现着颓废与感伤主义,不应是成熟文学的主流品味,文学作者必须成长,读者也必须成长。几时不再举张而举胡,了解张爱玲是烟泯于乱世的一块顽石,胡兰成才是乱世琢磨出来的一块美玉,那么,台湾的文学就摆脱青春迈向壮健,如诗坛所谓摆脱启蒙诗了。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等待迎接胡兰成文学,如迎接壮健成熟文学的年代到来,等了很久很久。

世人点鸳鸯爱点才子才女,古训却是才子佳人。《今生今世》里才女是爱玲,佳人却是玉凤秀美小周等那类可以汉皋解佩,又可以亡命也永嘉佳日的桑蚕人家炊饭好女,她们照顾胡兰成把得家定,胡却怜惜才女处处照顾生活无能的张爱玲。兵气的荡子岁月,张爱玲是跟不得也不想跟的只能管自己的女子,最初的才华燃烧,恐怕无法安置于后来的颠簸天涯,常理来看,这样的情感结果在战乱一定劳燕分飞。然张爱玲今生记忆她的蔑视,胡兰成今世记忆他的美好,看得人被这笔情感债弄糊涂了,其实各自迥然不同的文字风格下的唯一客观事实,完全不适合的两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胡兰成逃难也要带着长幼家小,情感浓郁如小鹿喝水,张爱玲却是弟弟子静写信给她,五年仍未回信,暖凉非常不同的性子。

《今生今世》中短短几年记忆了几个女性,文字中恩情多于感情,是乱世普遍的情感现象。昨日才两欢,今作山水别,无法回头的亡命,容易点燃相濡以沫的动容,和乱世压力太大有关,想来无可厚非,父亲蹇难中原辗转跨海,也留下几段情缘,惟渐行渐远身不由己。

张爱玲虽和胡兰成未能永谐美眷,她和赖雅倒成了一对患难与共的苦命夫妻,先穷后病的赖雅,靠张爱玲的侠义和真诚度过惨淡的晚年,放弃回香港影剧圈重新发展的机会,这点足证张不是贪图荣华之人,胡也绝非胡乱臆测的汉奸的腰缠万贯。胡张一段确实是才华的相反相成相照眼,时运与性格的不济不依,无法再走下去。胡张分手对张爱玲也不造成文学或生命的负面影响,她到美国积极地想出人头地,磨拳擦掌野心勃勃想勇闯美国文坛,在日本和美国之间,她放弃胡兰成的日本,也是极为正常的受世界强国强势文化所吸引。可惜她的作品不像林语堂,转译时失去太多,难见其好,和美国文坛错肩相失,挫败后的幽居也和胡无关。当年她应该就地书写美国,不应该翻译自己的旧作。为何旅居美国四十余年,却丝毫没有以美国为背景的作品,这是研究张爱玲时最值得注视的问号,起码美国背景的《流言》轻而易举。也许她期望进入的是电影圈,散文的经济功能太小所致?剧本的失败导致信心和兴趣的溃决,无意再作纯文学的尝试?也或者散文较为需要冲淡心情,艰困的生活无法再有《流言》里的轻倩?生活安逸的作家多散文,确实也是文坛颇为明显的现象。

选择赖雅,似乎也是张爱玲再一次的选择错误。她和胡兰成可以在专志文学的战后真正厮守,他们才华相成,彼此需要,日本也比美国适合她强美学的中国文字,转译成日文可以失去得非常少,几乎完全不失去。她对自己的才华没有看见这一点才是她最大的可惜。

时代磨难了所有乱世天才不仅胡张,胡兰成也没有那么伤害于张爱玲的人生,太强调感情失落其实很低视和委屈才女。张虽曾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这样的话在男女分手时很寻常。她和赖雅生死相守难道不是成熟以后的爱?她才到美国很快就爱上了赖雅,并没有不能再爱别人。她文学生命萎谢的原因,当年美国文艺界对共产思想的全面打压和政治角力。若赖雅活跃好莱坞如战前,我们看见的是风光璀灿如莎莎嘉宝的张爱玲吧,胡可真要遭不入眼了。张爱玲自己说过:心门关闭。失落了她在上海的风华绝代,游走于英美的母亲去世,花果飘零于异国,一切不如当初所想,如何不心门关闭?指涉的心灵多重而复貌,或者完全和胡兰成无关呢!向往成名于美国好莱坞者,不会想和前途毁灭的争议也失意流浪文人胡兰成搭挂,实属合理。

时代如何创造又摧折,终究又完成了天才,是胡张同时并陈的一生,给后世最重要的冲击和感慨吧!维吉妮亚吴尔芙对文学的深爱与严肃,若说像张爱玲,毋宁说更像战后终于有时间和安稳可以写作的胡兰成,他追上也超越了张很多很多。无时无刻不影响天才,左右天才生命的,只有他们自身才华的成长,堪可担当天才两字者,拘捆于情感者绝少,情感就是欲望的美名,生理欲望或心灵欲望都是欲望,无差别相,拘捆于欲望则难成天才,胡张其实都倾向李白的“相期邈云汉,永结无情游”,说的是心灵化的情感,不受时空捆缚。张并不被情感捆缚,纯粹的时运不济和身段太多,她受身段捆缚。

张爱玲若从来没认识胡兰成,也未和他秘密结婚,一时满城风雨,她的书当年能不能这样畅销?她结婚不久就出版《传奇》,四天内再版,有没有人授意炒作?她当然是有才华的,但她的显赫文名轰动上海,绝对不是当时该有的文学成果,若认为可以异地也席卷,则是错误的自欺了。时代无尽的拨弄,宠辱上天下地的丢高丢低,曾有过《流言》那样闪亮的新光,却也有《连环套》那样恶俗的笔墨,太明显地缺乏正常的文学生长。她爱写秽亵可能是捧她者所指引的写作捷径,递给她秽亵的小报内幕材料,包装出幻美的品牌。张爱玲值得探讨值得同情,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学习深厚。她该交往同在上海化名迅雨,提醒她爱惜羽毛的傅雷。

台湾的张爱玲现象时间过长,成为失去焦点的沉痾。这里不想再多提,只短言一二。恨不得成为张爱玲传人的作家们是有趣的,恨不得像她一样住无家可归收容所?恨不得四十年写不成新作?或是向往她孤岛上海曾经的风光?权倾一时的宠爱?无法模仿的文笔?一文不名的潦倒?谈向往则样样十分吊诡。老年每天只有两三块钱美金生活的日子,同一栋楼里邻居都当成发苍流浪老妇,钱接不上时得拿着折叠床去收容所,严重地未老先衰。到底是谁如此痴狂于但求排名做她的影子?张爱玲并无资格被誉为现代曹雪芹,胡兰成够资格得多。穷困潦倒使她停笔,曹雪芹和胡兰成恰恰相反,潦倒使他们拥抱创作从此不朽,书写内容之人文深度何止道千里计?张爱玲写作时,胡虽尚未耕读文学,但也有质地与内涵更为典范的张恨水。张恨水因碍于战争避居多处,影响力在北方难抵达江南,兼且埋头国家重要的战地新闻工作,上海若不是张恨水的空窗,恐怕难有张爱玲的卡位。张恨水和张爱玲,视野好比蜗牛的壳内和壳外,张恨水绝佳文人风的诗文和戏剧研究成就,泱泱直承曹雪芹,数量巨大著作等身。现代曹雪芹的桂冠只能授与张恨水,恨老文学在生活与情感,家国与民族中蕴涵的大是大非,更适合为文人表率!

一个好作家不能在文章里叫卖肤浅的爱国臭豆干,但一个好作家也不能没有民族国家爱以示人,文字来自于民族血魄精魂,我们用着的是庄子孔子司马迁王勃杜甫关汉卿……一路用来的文字,承载着甚么样的魂魄?文字如神,此言非虚。

张爱玲出生京津,从小娴熟流畅动人的北腔文学,当时上海大部分作家仍沿用旧言情小说的半文言体,如苏曼殊周瘦鹃的文白夹生夹杂。上海青年女作家能写北派文学,算是罕见到惊天动地吧。从北京红到南方的张恨水,平均手里总保持近十家大报进行连载,铺天盖地的盛况令人眼馋。张爱玲得天独厚一枝京派笔,又是刚从香港回国时髦新女性,周瘦鹃等把冷僻无用的各种现成本子交给她改写,期望加速丰富的产量,在新文学的小说潮中抢滩,完全可以理解。张爱玲因此出现原作优秀则光芒十射,原作邪祟则其气不扬的两极落差。混乱不齐的题材遭误解为写作上混乱的心态:《连环套》、《沉香屑》、《第二炉香》这类流里流气文字戏耍的作品,大约就是这样完成和挨批。应该也来自改写,但主调严肃悲悯的《秧歌》,则写成了胡适也认为的国难年代最美的收获之一。

张恨水产量汪洋如海,当然也要靠搜集现成材料进行改写,但张恨水生活于文人学者圈,交友范围包括胡适、郑振铎、茅盾、钱玄同,文人无数。新闻工作岗位又是大报,从友朋及报社采访人物中取得真实素材,内蕴的自主性强得多,天壤之别于张爱玲的狎邪圈子,什么花开在什么土壤。周瘦鹃办的杂志原是出了名的颓废,小报捧作家走的路线机会主义。以致于她自己说对自己的作品惘然无把握,非原创的作品若改写后又只得文笔的皮毛,当然是没把握的,像她这样顶级的文字能力,实在可惜了。能树立风格的一流作家,最明显的就是对作品坚强的了解和自信。最后她最有把握的正是材料本身就好的《秧歌》,《秧歌》和原创的《流言》成了张的传世之作。

从剧本或现有故事改编小说,容易有简化外景的毛病,因为欠缺亲临其境的意象创作激情,是现在常见的电影小说一致的缺陷,无法达到经典文学的层级。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秾丽风格的背景书写特点,在长篇中会出现不如此的差距,艺术工程逊色很多,也证明短篇各段落的原创性强。比如《沉香屑》与《半生缘》,写景密度极大的不同,前者书写的是香港,几乎每一个句子都带着惊喜的艺术激情。但《半生缘》幽怨言情的格调比较受读者喜爱,痴迷者多认为是她的亲身故事,实在是欠严谨的无稽之谈,不成学术。《沉香屑》亲身经历的可能性更高,亲自看见某些身影,虽然故事只是非常小的浮光片段,却仿佛一场蒙太奇极为出色的短片镜头。《半生缘》里不论上海或南京,市井街道都十分模糊,一笔带过,南京五洲公园和玄武湖,甚至仅仅一个名词和一句话:“他们就在湖上盘旋了一会。”六个人搭汽车到清凉山,写景也简单一句:“破烂残缺的石级。”曼桢冻疮走不动,世钧和她乘一辆黄包车回家,按前面的发展,这似乎是他们单独耳厮鬓磨身子挨得最近的一次,毫无外人在场,尤其世钧想了这么久。不论黄包车有没有挂门帘,这场戏中,应该没有一个作家会不尽力书写车内车外心情和画面了,比如三岛由纪夫的《春雪》,但张爱玲明明是以细腻写景物擅长,却只写了一句话:“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下一句就已经在沈家房里煨荸荠烤火,没有任何书写关于南京街道。

何以如此应卯?当然因为非原创,不是她的故事,更不是她喜欢的故事。《秧歌》和《怨女》艺术激情高太多。这里的对照也可以证明,如果有人带领她走原创文学的路,将多么深邃伟大,她偏爱的是《金瓶梅》式世态炎凉的书写。

盖世才华却初出道就没有遇见好的带领,交给她改写的无价值题材太多,才华无法成长于有机文学土壤。匆忙出国后的际遇,又使她无缘哲学实为可惜,尤其无缘最适合她文字的佛经和老庄,几乎是无法成熟的核心原因。名驷大材无所搭挂,不知是否算倾向西洋的母亲,蜻蜓偶尔点水的进出她的生命,以致于使她对生活和思想的开掘,一路都走向虚无?虚无应该搭挂佛老,如果彻底跟随父亲,至少大环境的土壤正确,也许能和雪芹一样早早剔透智悟,一开始就能站上文学史的巅峰?

张爱玲到了自在的美国,本来是可以再成长的。创作理论上受伤人格远走自疗,可以造就提升。如果能多几年和赖雅静好的岁月,如果赖雅不生病,如果不是那么穷困漂泊,她一定在如翻译的《爱默生选集》这类西洋文哲思考的书籍中,找到意志与表象的哲学之类,找到搭挂,找到救赎,超脱她原来的内在历劫阶段,找到救赎而回归,文学灵魂的英雄进化过程就完成了。她的不幸使她短少了这个交会的际遇。

童年的偏差成长,形成偏差人格缺陷不断反复出现于作品中的浪漫派,中外文学史上很多,几乎是文学的经典成因,而且温暖的风格一定先于残忍,世间以残忍相待才教以残忍,原来是多么热情敏锐地爱着,受伤后无处报复以创作自疗,下笔残忍即过程中的裂变。张爱玲也是这个模式,她一直有书写的意愿,如天才自我疗伤的本能,而散文与小说性格差距这么大,是人格仍在裂变的投射。裂变的原因像童年与少年的阴影,仿佛细瓷无奈的冰裂,而将裂变写出森冷之美,证明她是天才,张爱玲若有机会成长为细腻壮美合一如三岛由纪夫,文学绝艳恐怕不是我们能想象。除非后世有另一个笔力齐平的天才,因缘凑合替她成长了那最后的阶段,写给世间看。过早停笔的张爱玲,终究未能达到中国文学要求的巅峰,举世无匹盖世美学的中文的巅峰,不是张爱玲这样的,我们对她的天才遗憾,对必然走来的天才期许。一如遗憾着张爱玲惊鸿一瞥,却惊喜着胡兰成脚步永恒。若转译成各国文字,张爱玲将消失,胡兰成将耀世,如三岛由纪夫,这就是境界宽阔的不同。

历劫孤独疗伤是一切浪漫文学的起源,天才必会回归饶恕与救赎,作品中出现这样的人物和命题,指示人性的出口,如宗教神学,整整一生的创作才能算完成,世界文学理论在这一点颠扑不破也殊途同归。天才留下这样的作品时,到底能美得多么壮丽深邃,也只有等天才们抵达与完成,留下来后才知道,像文明中神秘的等待。神般的文字一定还会到来,这里呈现的是胡兰成对文学不朽的信仰,以及我们的。

张爱玲没有遇见哲学造成她难以成长,使她一直缺乏一种思想的澡雪剔透。她需要哲学其实不应该去美国,她需要的正是我们自己的境界哲学,中国哲学。所以我们看见的是拥抱了中国哲学,澡雪剔透的胡兰成。

澡雪剔透,语出庄子,是张笔下幽暗旧社会的救赎。建立着宇宙总相观,契机生灭法,动静空寂论,才德变灭义,是中国直觉智的工程。中国文学不独尚美文,而以此为首要,自直觉智上各筑风姿。中国文学必须献身中国哲学,才能美如灯塔永世照耀黑暗。

天才常常一出道就空降直取桂冠,屡屡遭到忌妒和忙着拉下马,若肯给他们机会成长,则能如恒星耀世。然而我们只看见最需要生活照顾的天才,常常无人照顾有人眼红,早夭早衰比比皆是,从音乐艺术到文学。

下回再见天才降世,但愿世人能学会让他们有机会活到老写到老,向我们展现恒星璀璨,一生各阶段完整完熟的风格,文学英雄的历劫与回归。理论必诞生于作品出现之后,眼前的理论皆必须留个仰望翘盼的高度,给一代代抵达终点的不能想象的天才来创造。这是一种客观,也是一种谦卑。

但张爱玲读《今生今世》《山河岁月》何以没有惊倒拜服,重新燃起她的文学风灯?一直使我困惑。换了任何人都可能扔了旧日的自己重新来过,这里指的当然是写文章,转益多师是吾师,最合理的解释,张爱玲对影剧的兴趣多过文史哲学,这是她完全缺乏这方面阅读的原因,从来不显示涉猎,未开辟的哲盲,一个从来不读哲学典籍的人,确实可能看不出胡兰成文章底蕴因之无亲无敬,学养格局境界一直还停留在剧本写作者的层次。她擅长的或可名之文学的工艺美术。

胡兰成书写张的文字《民国女子》,堪称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书写才女之绝文,再难有这样教人起七十二种震动的了。即使来日再有更高才的才女,也没有比并的胡笔了,好教人艳羡又伤感。也许因为这一点,使我对才子笔下女子兴趣如红烛高烧,非见见不可了。胡写秀美也是写得淹然百媚井香鞋润。要有秀美能见我也想。妒嫉胡兰成更妒嫉被胡笔书写,读两行生一回气。仿佛见了“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成娇唱歌”,都得去见见李白笔下这位醉歌娇姬。《中国的礼乐风景》有时读来难免“桃李本烟妖,难为松柏言”,但就是糊里糊涂也过瘾好看,深美如此醉人。

胡兰成作品中偶然的胡搅蛮缠之气,待人时全不见,他待世人皆真礼仪。《山河岁月》《中国的礼乐风景》坏都坏在对西方文明胡言乱语,纠缠打闹。笔下西方像妖兽仇敌,音乐也不好,美术也不好,文学也不好,宗教也不好,哲学也不好,街头风景也不好,纺纱织布手工艺全不好,花草树木人长相都不好,神父修女穿的衣衫更不好,连西方婴儿都生得较为不好,义和团阵仗和趣味太严重,偏又是个没到过西方,狂狷之气无理取闹,仿佛博浪鼓的两颗小木豆,叮咚叮咚两面响,幸而中国的部分说得太好!无论如何爱不释手。也可见无机会出国作学问,立足点不平等对他之委屈,可想而知必是最讨厌外放留洋牛轰轰的胡适之类庚子赔款学生?也是当时的中西文化大战痕迹,林语堂的散文里则有相反的莞尔。胡兰成还喜欢把耍弄学术不伦不类比做品道女人头脚,是他的长袍式牛轰轰。女人在他笔下宛若神明比学界可敬得多,自然要被批为野狐禅,却是民国以来最可爱!可比张恨水。东北真有狐仙庙,走过时觉得山林野狐禅应该住那儿接受膜拜。其实胡和恨老一样去写小说,定成不朽野人,非去野狐说哲不可,虽然说得太美了,但民国没有多少真正完美的好小说,就因为胡兰成不务正业。

必岂有文章惊四海的将是胡兰成,张爱玲恐怕再也难夺其市场的空缺,如果不靠野狐禅的传世条件提携,也许渐渐会读者稀少?林语堂钱锺书能在文学史传世,却很难再传市,因文字没有胡兰成的完美。年代早的小说都很容易在更完美的时代被取代或淘汰,更完美的小说必产生自文学的成熟期,放眼回望胡适举起五四白话文运动大旗起始至今,不论美学哲学成就,最接近我们对语言要求的完美的就是胡兰成,注定如红楼梦永恒陪伴中国,张爱玲何幸因他也是。

张爱玲天生有一种漂移不安的阴性跳脱,胡则天生有一种安稳如停泊于唐风的平安王朝,都于文字美学天赋异禀。哲智来自学养,美学才是才华的核心。美学天才绝少找不到哲智的方向,除了似乎忧郁症颇为深患的张爱玲,竟也看不见胡文所示范。如果胡寄给她全部他所读过的书,比如佛经,不知道对张爱玲是否将有天地玄黄开辟洪荒的影响?

胡文之美是大英博物馆古董,一把锈蚀青铜剑或者一块干褐血玉扳指。在时空中从未死去,发出暗藏狐仙精魂的左顾右盼自得撩人,知道有朝一日还要重新活在众人灼烁的眼光中,众眼的倾注是他还魂的一口活气,重新活近文学的戏剧与舞台。这一次还魂,是永远了。

人在青莲台,不免又多想了些胡张种种,用一段记忆先就此打住吧。

忘了是哪一年冬天,把张爱玲那一小纸包的断发,寄赠给了夏志清。忽然把那年捡拾的张爱玲电炉找出来,坏掉的保险丝不能用,和断发小纸包一起搁在柜子里好几年了。在厨房自己的灶上热了小砂锅,炖上酸白菜肉片冻豆腐,然后搬过来摆上她的冷炉子。用它追忆几分钟《双张》。炉子是张爱玲的,空气里简静安适闲雅的氛围,却是张恨水的。把火锅剩的白菜头放在窗前生黄蕊的苔花,我发觉原来好多人喜欢张明明说他可爱的父亲。张爱玲一生贫苦几乎沦为乞丐,是不是该责怪盲目不实的剧场式崇拜害惨了她!没能过上如张恨水的文人日子?愚得都想做她的传人,却看不见她艰苦的尴尬,谁也没有伸出尊敬的援手!这长长的半乞丐的生活该传给谁?到底是谁的错?这么多人靠书写她赚钱教课拍戏营生,多么荒谬的世相。投射的是毫无学术严谨的荒唐,想做拔尖名女人的虚妄,以及一种孤独美丽符号般的不实身影,文学的真正价值则一直长期暧昧着。

让我们回身注视垫在张爱玲脚下红砖道的另一个凄苦的名字,一个历劫回归成熟了的天才,胡兰成。他的魂还在青莲台石墙边等着,因为学士台汽车太多。

他等着我们谦卑的道歉,归来看取明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