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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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好友顾肇森

我的第一个小说《奔丧》,是大二那年暑假在复兴文艺营的几天里,忽然心血来潮写的,花了一个晚上。得了第一名以后,回东海就开始练习写初期的小说。那时候的作品,现在看来十分青涩,但倒是可以明确地供人审视原始的才华。顾肇森比我大两岁,他高中就开始给《联合报》副刊投稿小说,起手惊人的也是原始的白描写实能力。他早期的作品收进《拆船》,我好一些的早期作品则收进《哲雁》。

中国文字特性决定了中国文学白描写实的重要,完全和美术才华重叠,好的小说家同时展现天生的美术能力,尤其对颜色的喜爱和敏锐,如曹雪芹、张爱玲、张恨水和胡兰成。双张一胡都和我们隔了一代,顾肇森则是同辈中我看见文字和境界都最接近曹派的。我和顾肇森幸运地做了同学,又做了他一生我半生的知己,可以算难得缘份。巧的是,学校里同学喊我小张爱玲,而顾肇森祖籍浙江诸暨,就在胡兰成家乡嵊县胡村旁。《今生今世》里常提起的斯家在诸暨, 他和胡兰成是同乡,他爱说我们诸暨出西施。

十八岁在东海校刊东风社认识顾肇森,一直到他离开,整整二十五年。在学校里我的小说还那么生嫩,老辣的他瞧不上眼,他当时最青睐的是同样早殒的洪醒夫,但我们会成知己,仍是因为小说。

有三年交情就在东风社门口,坐在石阶上聊天,常常遇见已经闻鸡起舞的陈忠信和正在写诗的艾农。顾肇森见了我总说:“小说不是那样写的啦!”我像上东风社倒茶打扫的小妹。与他那时候《归骨》、《留情》的《联合报》程度相比,我这住家不住校,火车都没搭过两回,活得像个中学生的土丫头,没有成为小说家的本钱。那时候我的散文,倒和现在其实差不多,早期的散文收在《天才书》里。顾肇森说他很愿意指教我如何写小说,但他认为我单纯到没希望的程度,更适合散文。那时候我正和艾农交往,和顾肇森聊天,几乎都是我又发表了生嫩的小说之后,就这样持续了三年。

他的小说忧悒老练,他在人前完全地幽默调笑犀利,一点也不凶悍,却格外偏爱一针见血满堂捧腹,是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是第一志愿考进东海,为了台湾独有的四年全额奖学金——因为他母亲没有办法负担那么多孩子同时念书,否则他是能进台大医学院的。他是整个校园里,让我觉得最聪明的人。第一次见面他就穿汗衫和短裤,露出滚敦敦的身子胳膊腿,预备毁掉我的美好想象,我从来只觉得他雄阔,一米七八的人八十公斤,十分军人仪表。

后来艾农服兵役,顾肇森回学校担任助教,我们的交往就多了起来,那年我大四。有一天黄昏,他约好给我的新小说意见,我去生物系馆找他。那时候的他,胖嘟嘟的很可爱,很机灵捉狭,像漫画里淘气的阿丹,肤色特别白皙。我靠近他坐下,他竟然全身轻轻颤抖。朋友给他从美浓买来的油纸伞特别大,我们的交情最亲近的时候,不过是图书馆出来遇上了,用他的伞遮过雨。

他出国,我已经去教书了。下大雨的天气,他从松山机场起飞,我在台中教书的学校窗前,抬头看见银灰的飞机掠过,也不是难过但有些牵肠。艾农忽然又从金门写了信来,顾肇森也从纽约写信来,我很认真地都回着,彼此谈的都是家常和文学。谁也没说爱我,或者要有什么未来,而我也没想过未来。但我的信应该是很好的散文,他们都喜欢收到,这我倒是确定。那时候我教书之余偶而的小说,都给了明道文艺;顾肇森在《台湾日报》副刊写专栏,有一天他的信上说,他让陈笃弘把稿费寄到我家,要我去台北时带去给他母亲。我住在台中,从来也不上台北,却也没想过为什么需要那么麻烦,领这一两笔稿费,就搭火车去了。他母亲是个优雅清丽扇坠般的小巧江浙美人,喜孜孜拉着我的手,给我看顾肇森给她的信,信上说我会去看她。我们收到的信都是他习惯用的鸽蓝色美国邮局邮简。那天逗留了多久,都聊了些什么,岁月太长了,如今真记不起来,只记得他母亲在阳台上向我招手。我又搭火车回台中,写信告诉他。

詹宏志找他出《拆船》,他手边有些稿子没有了,要我去东海图书馆顶楼的旧报堆里找。太厚了不好影印,我偷带小刀片把他的文章一块块切下来,影印了寄给詹宏志,然后回信报告。我想,我是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的好朋友。他寄了照片来,瘦了许多,非常好看,几乎从馒头变成了面条,因为天天打网球,但还是开朗灿烂,轮鞋上街像小孩,我其实更喜欢他圆脸像阿丹的模样。

我们通了多少信,我也记不得了。当时他的信上总说,念完博士就回国。有一天我教完书回家,我母亲给我看一张明信片,纽约的秋天,最后有一行:“但我是不想结婚的人”。我母亲说,男孩子这样说就是叫你知难而退,我母亲曾经提过若我需要,她给我钱去纽约找他的意思,但我和艾农因为都在中文系,来往的时间长很多,他还写着信,我认为自己是个有男朋友在当兵的人。

我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所以停止给他写信,艾农当兵也回来了,我们很快乐过。如果不是一场错误的打击,我从开始就打定主意嫁他。家里从全家反对到默许,但往后的事却成了无缘。

和顾肇森通信那些年,我白天教书晚上编报,与艾农无缘后我出国,那年我二十八岁了,走过了些心碎的经历。到美国是八三年冬天。一九八四年春,邓小平为了中国第一次参加奥运,特别在洛杉矶开办中资海外媒体《中报》,给中国选手壮声势,所以我很快又回到新闻岗位。有一天在自己的报纸《中报》副刊上,看见顾肇森的文章,我问在纽约的副刊主编曹又方要电话,曹又方正好和他很熟很投缘。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他,说了名字之后,他停顿了三五秒钟,然后问我第一句:“那年你为什么忽然不回信?”

我有些诧异,他这么计较吗?我说:“你自己说你是不结婚的人,又用明信片,我妈说你是叫我知难而退的意思。”他在那头愣了一会回答:“现在证明我没有骗你,我是没结婚,我也根本不记得自己写过那句话。”然后再问,艾农呢?你们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开始把所有事告诉他,那是我头一回向人吐露,他沉默里听了很久,我说完他只说了一句:“我根本不会在乎。”我从来没想过这句话的意义,太爱写小说使我将创作与生活区分得清清楚楚,永远不想也不会混淆:不断的加法是小说,不断的减法是生活。我只在文学里创造、填补,因我知道那是假的。美东美西相隔遥远,他并没有开口照顾我,我却遇上说这话的人,我也告诉他,他听了说一句:“你就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回答他我不是,双方再也没有提起这类的话题。

我们就这样越过现象世界,又开始写信通电话。我因写作习惯独寝,所以他的电话都是他的清早六点,我的夜里三点,一聊两三个钟头。他记忆力惊人,我健忘力惊人,我说什么他全记得,他说什么我全忘光,但他使我有个依赖——因为我那段时日的许多眼泪,他接收了不少,他是老同学,自然更了解我的过去。他谈多了小说,报社里也容易有题材,我就忽然开始再提笔。当时顾肇森已经有四本书,其中《猫脸的岁月》颇为畅销。

那年一起参加联合报文学奖实在无心。他早就准备好参加,我刚好在联副有两个小说等发表,手上还写着新的,听说他参加,就打电话问陈义芝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一个拿去参赛,听说不可以,陈义芝回答:“谁说不可以?你要拿哪一个?”我说《边城双侠》吧,这样就算我参加了。

快揭晓了,他说他有内线消息他很有夺魁的可能,只有另外一个对手,篇名像个武侠小说,据说是个重出江湖的老作家写的,看着像住在圣地牙哥的张爱玲的文笔,小说名字叫什么双侠。我说我投的叫《边城双侠》呀!我写的是圣地牙哥和墨西哥呀。他说:“什么?跟你没关系啦!”我想也是,他是名家,我是新兵;别人从未见过我的文笔,我哪里是他夺魁的对手。

揭晓那天,半夜里他打电话来,他得了第二名,第一名从缺,我说我也接到电话了,他气急败坏问我第几名,我说第三名,他放心了,但是说要抗议从缺,因为这是表示我们两个都达不到过去比赛第一名者的水平,这是羞辱我们,一定要抗议。我因为还只是高兴,管不了这么多,单只回答他别想这么多了,他则说我幼稚。

“你为什么从来不去参加,非拣我参加的时候参加!”

“我这阵子才开始再写小说呀!你说你参加,我刚好在联副还有两个,我拿一个去试,跟你说过的。”

我是什么文友也没有的人,他每天有许多文坛交谊,过了几天他问我:

“你输给我一定很不服气,对不对?”

“不会呀,我觉得很光荣,在学校你还指导过我呢!我哪敢赢你?我赢你,你一定会绝交,还好我输你。”

约好一起去领奖,他说他要穿大礼服,我说那我也要穿,我们去玩玩。他说条件是你不能说我们约好了,你也不能说我们有来往,所以我们两个花枝招展去领奖。一进去就被安排挨着坐,他把皮夹留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刻意离我远点,去找其实和我一起在文艺营却忘记了的王宣一。结束以后我赶紧在联合报盥洗室把礼服换了便装才下楼,他正在外头,跟我说他要去游泳,可以在街上走走。我拎着包站着,等他说“你要不要一起去?”从十八岁起到那天,我们认识已经整整十几快二十年了,他说过的所有话,都没有下面那一句,所以我就像当天永远停在原地。他电话里总说:“让你开心点”,见了面的腼腆却是电话里没有的。

每年敲新年钟的午夜他一定打电话来,非常西方的习惯,说给我一个祝福。有一年我要去北加看我母亲,他说那一定打到北加给我。我和母亲在姐姐家,忽然电话响,母亲接了电话喊我:“阿采,你的电话,很像顾肇森的声音噢!”我母亲当时至少已经十二三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从前他曾经打到家里找我。母亲不知道我们后来有来往,顾肇森当时也大吃一惊,说天啊!你妈记性这么好。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没有,说好了祝福呀,我说我过几天就回去。

我母亲记得他的声音也使我诧异,他虽曾打到我家找我,次数并不多,母亲竟然十几年记得。他心细如发,打电话给我的男孩属他最落落大方,对母亲分寸恰当的寒喧,明显的好家教出身,母亲总是因为愉快所以难忘吧。

他真是自负多气。我一向认为谁死了世界都不会受影响,没有什么值得那么激烈。我们交往很久,他偷偷来看过我家,回纽约才告诉我,然后说我应该嫁给有钱人,办个文教基金会,就不会在文坛被欺负;又教我再贪嘴回台北前也该减肥了再回去,免得人嚼我外貌的舌根。他不喜欢听别人胡乱说我,这大概是我因去写张爱玲而受到非难的过程中,他唯一言及于此。他说的我也不怎么当回事——他有明星性格,我是化外飞天。胖成猪也敢回去行走,总得回家呀!我从来不管我不想管的事,可能美国和台湾两地的新闻工作范围几乎没有交集,关怀的内容是太大的差距。

刚开始他说,人家问你是不是我从前的女朋友,你要说不是,免得人家认为你甩我。我说好,我就不是吧。过了好些年,他说你怎么可以说你不是我女朋友!我说你说那会误会呀!他说:“你不承认,那别人不就说我同性恋!”他的凶悍软弱全是自负自激,随着流言修正对应之道。他根本不是在做自己,他在作战。

他和林耀德打官司,我劝阻过他,觉得他想太多了,有时候单身的寂寥会使人太高亢了。他念书时养坏的暴躁癲狂,其实接近阳刚者的重度忧郁,我了解,但总得成长,成长需要情感,他从小失落了原本不分开的双胞胎哥哥,使他有一种天生的极度不安,需要一个什么都和他声气相通一模一样的人,严重的程度到比如湖州粽子扬州狮子头,你不能说不喜欢,小小的两个人之间无伤大雅的不同,他就会惆怅若失,仿佛不近情理的过度于小节。他说他对感情的看法,一个人要走时就把另一个也带走。林耀德的事他一路都和我说,我后来选择沉默。似乎蔡文甫张错都叫我劝过他,他那裂变的部分疯狂激烈地不准我意见不同,我们只交谈过这几句:

“我就是容不得有人践踏我!”

“你比他矮吗?”

“笑话,他是什么料?”

“那他怎么踏得到你?”

他还生气许多年度选集评选全是门道,不公平,他问我:

“从来没人选你,你不生气吗?”

“你觉得那就是最好的吗?”

“当然不是。”

“那你还生什么气?那不就是指最好的不在那里!”

“你这歪论太阿Q了。”

“呵呵,聪明的阿Q就是智者。中国小姐入选者,就是全中国最美的女人吗?”

我的话可以平顺他一时的焦虑,但多半改变不了他的作法,躁郁这样重,必是曾经有过许多给糟践的感觉,他作了自己好过些就行,发泄完了才能静下来写作。

他最在乎联副主编痖弦,所以常常生痖弦的气,因为和联副渊源太深,也可能从小失去父亲对痖弦孺慕,无论性格和学养,痖弦确实适合作他的父亲。他叫我比较他们两个人的斗数命盘,这里只写三柱六字,不留下时间。

痖弦:“壬申,己酉,癸巳”:支合巳酉丑化合金

顾肇森:“甲午,戊辰,甲寅”:支合寅午戌化合火

痖弦化金,多义善战多谋必然。但壬癸多水伤金,须要面面俱顾,常使他无法坚持,半途而废的军事,更容易被责难善变,老奸巨滑。正金水格的缺点,从文不如从政,在政坛比文坛更好发挥,在政坛反而权谋两宜。自带己土收水,有实权操控一切。

顾肇森寅午戌化合火,聪明华丽炫目,自带辰土,火之旺毫无一点浪费,全部可以生土囤财积名,本是很好的局。但两个甲则甲木过重,甲主脑部,从事脑科研究十分适合。带眼镜能去木,不带眼镜以后,容易有脑部之灾或精神过于固执刚强。双甲木遇火自焚,总是自己内烧自己。他须要水,所以跟我合得来,他的火能让我的初融之水熄灭大半。火爱锻金,他是会亲痖弦的。火金相锻,制煞成长。

每次见了痖弦回来,他总兴高采烈,有一回却气呼呼:“痖弦最江湖,什么人他都说是金童玉女!”我一时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后来才明白,原来因为一起去领奖,痖弦说我和他像金童玉女他很开心,后来又听说痖弦称赞为金童玉女的很多,连文章不如何的都称赞,他的气又来了。

痖弦给他的赞美,他是不能又听说别人也从痖弦那里得了一样的,除非是我。所以他生过许多痖弦的闲气,说来夸夸有理,还要我发誓保密,我听来都更像情谊的胡搅蛮缠毫无道理。

嗤之以鼻的嘲讽惯性,都是从失去父亲和一个家濒临困绝开始。他们兄弟全部搏命般长大,谁也不拖累谁。他的四个哥哥并不同母,亲生独独一个高烧损坏脑部的挛生哥哥顾肇林,比他还应了两干相同的冲天煞,四柱已经甲木太多,竟又取了木最多的两个字为名,成了玄理中姓名带灾的例子。他母亲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哀伤之余把全部时间都花在照顾损脑的哥哥,本来他是连哥哥都宠他的幺弟。文学理论认为,一个人的才华,无形中显示渴望父亲的肯定,一个人的性格,无形中显示渴望母亲的支持。他倒是才华希望痖弦肯定,性格希望我无条件支持。

后来是再一次报导文学奖的第一名从缺,又给了他第二,惹他愤怒了。他说痖弦应该推翻这样的处理。持平而论,我也不认为从缺有什么意义,也不代表什么,也不不代表什么。但既有马拉松赛跑,就不必还有跑步第一名从缺,这样单一比赛的专断,以什么人订的准绳从缺呢?年年不同评审的不同观点,什么是不变的门槛和主张?难道他比往年得奖者都差?连续两度如此,难怪他认为是冲着他刻意了。

我自己觉得他还可以更好,给他“白开水文字美学”帽子戴的人,也许是好意。但会造酒的人就会烧开水!他失去了他最好的文字,造酒般古典传统的中文美学,痕迹留在他高中大学的作品,他英文太好,整天活在英文书写里,已经损蚀了中文,他的白开水我也会烧,我的茅台酒他已经酿不来,需要潜心重新面对经典中文。最后几年,他相信了我的看法,重新认真读红楼六朝汉魏,可惜,来不及看见他的新酿。我高二时也头一回在副刊发表作品,是个散文在《新生报》,因为家里和学校都订得《新生报》。文学如何开始,如何成长,我很明白。因为明白,所以若以他退步的美学,从缺他的第一名,是我认为对他一生作品的公允。

有一天他说起同卵双胞的哥哥,他说虽然脑部高烧受损,但求偶的本能还随身体器官存在,所以需要更多的教导和注意,否则会闹笑话。拿稿费去见他母亲那回,我见过顾肇林,他给我的印象永生难忘,很特别的一个人。去之前顾肇森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双胞胎。后来他说小时候母亲总把他和哥哥打扮得粉妆玉琢,一模一样,学校里选大会操示范,他和哥哥总是一起入选了站在表演台,那一致的美丽可爱耀眼讨喜无人能及。肇林给我开门时两眼清亮,礼貌周到,口齿清晰地说请进请坐。真只感觉有哪儿有一些不同,不过是比同龄的常人质朴单纯憨厚些,和顾肇森同样的清俊,但顾肇森有一种哥哥没有的快速机智和犀利。顾肇林成了母亲亲手调教的徒儿,什么都从母亲身上学,保留着品学兼优的孩子的气貌,还是十岁左右懂事的灵气,当年虽然已经二十四五,比我大两岁,一眼就讨人喜欢,映照着母亲的伟大,他母亲如影随形教着带着。我还对顾肇森笑称,你哥哥气质比你好,你太凶悍,他很高兴承认这一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个没有童年,一个永远童年。同卵双胞胎很可能最爱的人是对方,自胚胎期就生死与共对镜自照般的记忆,牵动着毕生的安全感。

他一直到出国前,都还是个邋遢随意的名士派,一年到头就那几件装束。刚到纽约那几年他很辛苦,又要补修很多医学院学分,又要打工,他性子又好强,不想博士念得比人时间长。有时我写好几封信他才回短短一截,我计较起来不写。他回信说他天天埋在图书馆里赶考,但他很喜欢收到我的信,我写信像日记,像他散文集《惊艳》里的小品,作家的信大约都是这类吧,拉拉杂杂的不写我也会忘记,所以我教书空课的时间,就在办公桌上写。顾肇森一直穷到毕业实习,手上才有一些钱,他说他的坏脾气都是那几年念博士抢奖学金弄坏了。他一个人靠打工和奖学金念纽大医学院那样昂贵的学校,一个学期没有奖学金都念不下去,所以拼了命念书让自己保持功课最好,他念博士都年年第一,教授说他的英语口音比外国人自己还好,有几回学校认为他拿多了,给点机会给别人,就撤了他的奖学金,他炸弹般到处吵架,一点也不肯让步,因为他的成绩和作业都无可挑剔得最好,又太会吵架,这样抢钱几乎使得博士班上同学都鄙夷他了,他说他为了学费把人缘全毁了。这就是他去写《枪为他说明一切》的理由,中国留学生不眠不休抢奖学金的很多,因为一天都没法没有奖学金。彪悍的态度让人误会,他说他比谁都了解,他吵架时也有想杀人的疯狂,因为立刻就得卷铺盖走人,没有人替他分担,他只有他自己,他母亲完全不知道他的艰苦。他也没有钱交女朋友,他说约会都得找地方坐,最起码的一场吃饭下来,在曼哈顿就是两百块,除了消磨幻觉,什么结果也没有,不如相亲干脆直接,少冤枉钱。对他来说,再欣赏的女孩子,要花他两百块吃半小时饭,刚言不及义说了点话,钱就花完该出餐厅了,不道别还得再花钱,喝咖啡又得一百块钱,欲望像件黄马甲,卑恭伺候圣上才得来,不想也就免了,圣上又常常是蠢材,他说他从来没看见比他自己聪明的女孩子。后来再补了一句:“如果你在学校里小说就写得这么好,我就不会弄错了。”

他说他是哪吒踩风火轮。我觉得的折磨,他都说是太闲了。他的浪漫古典是在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现实里,从小踩风火轮一天也不能停。但逗人开心的都是他,像新蒸豆沙包的一张娃娃脸,笑谈大派书卷气浓,完全不像吃过苦,还有大量余裕调皮,像有钱有底子家的孩子。

穷熬的岁月写起爱情来容易刻薄怨毒,把失意当不屑。纽大附近最便宜的房子在小意大利区边的唐人街,打黑工也方便,他早期的小说有很多背景都是餐馆和华文报社,不难想像他念博士时的日子。文坛见到他时觉得他偏爱时尚和穿着,那是错的,穷了太久的反弹。何况他已经是曼哈顿执业的医师,那些好衣服很寻常。但他讥诮爱情的坏习惯养成了,我跟他说固定那个调又鄙薄了,于文学不好。我们的感情似乎让他回到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小说逐渐回到他肯定的情感,他原来的情感观受父母影响,和我一样向往最传统的生死以之。

他一直想给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母亲和哥哥过最好的。拼命念完书,再拼命赚钱,惊人的速度连买了曼哈顿两套相距不远的公寓,一套准备接他母亲来住。他母亲婉拒,原因顾肇林无法移民,也不适合居住不熟悉的地方,他母亲为了哥哥从来不搬家,他母亲说是她没有看顾好顾肇林的病,两个双胞胎一起生病,顾肇森痊癒了肇林没有好,都是她没看好,她要照顾他终生。顾肇森很失望,他母亲是他世上最深爱的人,他觉得母亲不公平,已经把所有时间都给哥哥,应该剩下一点留给他。我问他,那你哥哥怎么办呢?他说他可以让哥哥住几年疗养院,让母亲也陪他几年。我其实觉得有道理,谁的心灵都需要母亲。他的父亲离开时,留下六个男孩给他并未念书的母亲,她母亲在最艰苦时,曾经带着顾肇林给兴大附近夜市的面摊洗碗,肇林会卖冰,哥哥似乎才是上天怜悯孤苦的母亲,给的一个形影不离的伴儿。他早期小说里写过一对小兄弟看管着冰水摊,文字里浓郁的情感,他说他一生内疚花过傻哥哥卖冰水赚来的钱。我读时一片揪心的疼,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跟他计较的原因。他如此眷恋曾经的哥哥,写在文学里,嘴上却跟我说,每次回家夜里看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悚然心惊,“像见了鬼一样”,越年长越如此。他父亲中风时,他母亲愿意一辈子照顾着,舍不得他走,无法想像往后的折翼,刚到台湾还没有多少年,顾肇林却成了仿佛轻度中风的父亲,陪伴母亲一生,比不省人事的父亲还好。

他总要知道我书架上是些什么书,每天读了些什么,写那个作品时正读着什么,这是专业打探了,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一直叮嘱我:“一定要说喔,千万不能藏私啊,每一本都要说,一本都不能遗漏哈!”书单写好传真给他,他叫人从台北给他寄。怀海德威尔杜兰坎伯那类的书,量多大他都能快速地读,但我知道像庄子易经牟宗三这些书,他已经不可能有时间读了。说起来他是天天还得出门工作的人,我是须臾不离读书写作,医学的执业再风光,于写作没有多少用处,他的风格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十八岁就已经写在那里。 文学像汲水,非专业则有好几只水瓶装不满。只是这个理由罢了,所有他还健康的时候,有一阵子常说再干几年医师,赚够钱要邀我一起改行写作和出版,反正他也不想结婚,这个愿望我自然赞成。

我们什么都谈,就是没谈恋爱。他总有办法使谈话最后以大笑收场,笑完就忘了。但他对我连喜欢两字都没说过,我习惯把真假有无在现实中归档切分得清楚,才能净空般去弄很复杂的小说而能逻辑一丝不紊,放下笔立刻回到家常,不会有任何困扰和混乱,像法律也像科学。曹又方曾说,她看过许多驾驭复杂小说的人写不长久,因为生活也搅得很乱。想写更复杂,就必须更单纯,这写作习性也成为我的基本个性。那回我母亲话说完把电话给我,我呆立了一会,像某种穿越时空的等待,他也一时没声音,也许我母亲的突然切入,使我们突然掉回从前。就那几分钟,也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决定一生,若他也一个字一个字直说,只要五个字,我其实一生都愿意。我无法主动的原因经历过一段人生摔跤,心情埋了许多很深的沧桑感。一直没有告诉他,是我自觉配不上他了。那样的条件要配什么样的好女子都有,只是没想到他眷恋像我这样的才华,他说和我谈话的快乐没有别人能达到,他试过。

许多事,留着当秘密吧。总之,他应该是病了,却不肯说,也完全听不出来。只说他住纽约厌烦了,安排好一切之后就搬家,我这么喜欢纽约,现在正是时候,他工作少了些,有空可以陪我逛逛,可以陪我走布鲁克林桥,我住他另外一栋楼的公寓就行。女儿的父亲已经长期住在中国大陆,我一个人带着她,还有一个多月放暑假,我想等我时间更好的时候可以住长些,他说:“再晚了就没机会咯!”我以为他说是搬家,根本没想其他,因为他声音都是笑,他本来就声线如响铃。就这样,我真的再也没机会去,再也没见到他,这是我一生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无可挽回的遗憾。

再说搬家之前,他似乎正写一篇骂人的文章,我任何报纸都没有,也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总之他也陷入不愉快,又加上和林耀德打过官司,霎时给人脾气暴躁的风评。可能加上病中苦闷,忽然变得动不动就改号码摔电话,一时好起来又是从前的温暖可爱。有一回他说病了好几天休息在家,我问他要不要紧,我去照顾他吧?

“你连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来照顾我?”

他再度说起要离开纽约,要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长途电话很贵,他就不打来了。他要退休,把公寓卖了把钱都给他母亲,我说那我打给你,你不要不打电话,他说我可能这儿住住那儿住住,你不好找我,我说住哪里呢,他说比如瑞士,旧金山。

“你就记得我住在瑞士小山城里,不方便打电话。”

我完全相信羡慕得说:

“你真好命!”

“你真的这样认为?我告诉你,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不过,有一句话留给你,我终于承认你的小说,将来会比我伟大!”

“呦,你今天怎么那么客气!”

“不是客气,人总有时候要说实话。哈哈哈!”

“我问你,当年如果我要你跟我生活,你会不会愿意?”

“会呀,这么谈的来,是你自己说你不结婚的。”

“我真不记得我写那样的信了。如果我真不结婚呢?”

“问题是你根本没说过你喜欢我,也没说要我跟你一起不结婚。”

“如果我像别人说的会同性恋,你怎么办呢?”他因写过些同性小说又一直单身,曾经长期被误解。

“再看看怎么解决呀!不是自古皇上都有这个习性,皇上一样大婚。”

“有时候觉得你天真过了头,有时候觉得只有你的话是真理。”

“本来就是呀,婚姻最严重的问题还是贫穷,其他都是取舍选择和解决。我要跟我最谈的来的人,早早晚晚说话说不完,我的快乐只在这里。以后吧?等丫头长大,我们一起养老,我搬去你那儿。”

“太迟了,来不及啦。”

如果这是友情,他是我的知己。如果这是爱情,我们曾经相爱,总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他骂人的文章惹出许多烦恼之后,我寄给他的信开始全部被他退回了。一开始不以为意,因为他写《枪为他说明一切》时,也曾经忽然不见人影好一阵子。但这回却真的不同,我等了很久很久,他再也没有夜里给我电话。我习惯了十几年,从来没想过不是永远,还是不断地给他写,他用一只大信封几封一起退,信封上说这个地址没有这个人了,手写的字迹明明是他。家里无声空电话忽然多起来。

我后来知道,他交待过友人,不可以告诉我他病了。他自己交待过我:“我不愿意告诉你的事,只是因为你不适合知道。我只想有个人一直跟我讲笑话,你要记得,我只爱听笑话。”

太想念他的时候,我居然真的相信他在瑞士山里,因为向来他说什么我都相信。那给我快乐的感觉,他说过说不定住烦了就回来,那个感觉比一切的理解都好,我终于明白他的坚持。真这样相信的时候,我就打电话给他的母亲,打过很多回,最后一回他母亲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不要再找了。”我每天边哭边开车,持续哭了三个多月,有一回梦见他来看我,穿得一身黑,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是作家当然也谈生死,因为他正写《阳关三叠》,和我聊写医生同事说的故事。然后又像认真又像开完笑恐吓我,如果有一天他先死,不准我写我们间的事,要不然他就是变厉鬼也要找我算账,要我发誓,我答应永远不写。但我若写他,他就可以变作厉鬼找来,我是不是该不断地写,看看能不能有厉鬼来谈文学?

关于生死觉得他说太多了,也忍不住问他,那你死了要埋在哪里?“埋什么埋,烧成灰马桶冲掉就算了!”我一听就哭了,很难说当时为什么会哭,我告诉他若有一天他那样处理自己,让人一想起来就会难过,别这样说。他则说医院里看多了,最讨厌看我这种哭哭啼啼的人,再哭以后不理我了。他走了之后,我才在《联合文学》看见他的小品专栏《四重奏》,说一个随海而去的葬礼,里面形容的地方,像他常常提起的喜欢的海角,那么适合他曾有过的生活细节的叙述。也许他知道我读到就明白。

他说他也什么都能写,寄给我他的诗,要我和他各写一半,凑上五十行去联副参加诗比赛,作者名字就叫顾文采。我当时觉得粗看并无新意,可能没有希望得奖,诗写得好的青年作家很多,尤其我们太习惯了逻辑严密的小说语法,写出来的诗容易欠缺跳脱,风格过于传统,在比赛中不易见好,也一直没有写剩下的另外半首,我说我也许写不来,他说:“没关系,不参加也行,你留着吧,什么时候写好了给我。”他走了,我再读时却像写给文坛的别礼。原稿是传真,很模糊。

善忘的时间 /顾肇森

涌出之霎那

鲜血淋漓

婴粟瞬间恣放山巔

染血成红

一刀剪断与过往之联系

遂成摔落的星宿

二度携来人性的剧毒与尘爆

哭喊挣扎踢打

握拳抗议

梦醒之前已是归于尘土的旧原子

执意于再一次合成

稀发瞽目无齿皱缩

苍老的脸是今生的预展

前世的遗容

星云重叠于过往的尘爆

肉体的旧块

周而复始绕行于

死星之天

惊惧与窃笑

都只是随风而坠

曾经新绿的叶伸出枯手

向轮回敬别礼

或者闹一场迷途的流星雨落

总隔空看见他在中央车站前遛直排轮,我也买过一双苦练。我受的音乐训练比他多,他让我在电话里唱屈文中的作品,他小说和散文关于音乐多了起来,我也很开心。他常常买菜前跟我咨询烧菜,问我怎么拿捏着下绍兴料酒,这就问道于盲,他比我还会烧,结果是他教我,然后就看见他写专栏谈饮食之道。他追问我书单,有一天却忽然叹气说:“哲学真需要天份!”我一直想告诉他,他拴太紧了,江湖两忘就是哲学天份,他会的,需要点时间而已。我没机会说,他却留给我善忘的时间。

我也喜欢他原来的宽边眼镜,拿手往上推一推,蹦出一句爆笑的话,聪明灵窍自在潇洒。那年他气闹了文坛一场,也是只和在乎的人计较,笔下的否定,就是他心里的肯定,从小投稿《联合报》,所以他最在乎《联合报》和痖弦。他文章里没有骂我,但他在消失之前,用电话骂了我半小时,不准我回嘴,像尖叫又像拉锯,是他唯一的一次,也是今生最后的一次,反常得厉害。我不明究里怕听了回嘴,把电话拿远远的让他发泄,二十几分钟之后,他挂掉了。那是他最后一个电话,我若早知道,就不会拿那么远,我会把每个字都记忆,我拿太远,没听清楚的话太多。他就这样道别,他说过,他有办法让我永远记得他。

他长期是我音乐以外最好的声音,内容也好,音色也好,他走了,我像聋了一半,耳朵仿佛失去了大用。纯粹电话的情谊容易释放自己,一说好几个钟头,拉拉杂杂从《红楼梦》到红烧肉,话里从来不须要彼此交代“你可别告诉别人哟!”所以感情反而藏着许多秘密的体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他的声音,这想念真的要一直到白头鬓改?早走的人是没有也不懂天荒地老的,无人识的地老天荒属于被甩掉留下的迷魂。

他留了好几本书,所以要忘掉他很难, 他真算我文学生命的青梅竹马,一不经意就会使我落泪,这几年更不敢翻他的书,尤其散文。每一个作家的散文都像他们自己在说话,他的更像。这个世界哪里再去找一个相识多年冰雪聪明的朋友,在文学里我们等于一起长大。好讥诮的他自然反话多,闹意见时总是撂下一句:“你以为你这样的朋友我只有你一个?我告诉你,太多了,我满文坛都是朋友!我是看你可怜。”我每次都当真,要受一些伤害,却又非常轻微,使他更不满,有时要断交几天惩戒。最重的伤害终于来了,使我成了哑巴,再也没人来说话。他平常犀利得理不饶,但听我的烦恼时可以两个钟头温暖沉默,然后教我如何处理,他说他的病人都喜欢他,我相信,很少人知道的细腻,其实是温柔。除了他以外,我的日子多半都是倾听别人的烦恼,告诉别人如何处理。消失的前半年,他一反常态把发表在各处的文章影印了寄给我,以前都是出书时寄来,他说想听我的看法,然后说他真想听听所有人对他的文章的看法,所以他想干件事,计划着放风声装死,因为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听到真正的评价,若我看见他的讣闻,记得是假的,他在装死,换一个笔名搬到瑞士躲起来了,叫我千万别出去说破,他听了几天出来辟谣就行。我匪夷所思到半信半疑,但他像做得出这事的人,何况他打官司让许多人误解,现在想听真话不难理解,我又当真答应他,只感觉胡闹了些,但他本来爱如何便如何。

他很怕人不开心,状似凶悍的他,却是很怕同伴不开心的人。女儿有一回泪汪着眼对我说:“妈妈,你不要不开心好吗?你不开心总让我以为我做错事。”忽然使我想起他,二十年的交往里,他都像顽童来报各处游乐趣闻逸事博君一笑。他说要带我走一遍夜里的布鲁克林桥,可惜那时计划时间宽些时去。我后来自己去了他说过无数回的布鲁克林桥,迎风而来的痛苦无法弥补。只能用想像填补可能在桥上的玩乐,但却无法当真,我太清楚什么是真假虚幻,当下着恼自己做梦也不会的性子。

长长的电话我常需要边做家务边说话,觉得怠慢了问他:“你在干什么呢?”他回我:“什么都不干呀,只是抱着电话坐在地板上。”

他寄给我的第一样东西是加拿大枫叶,他刚到纽约,问我要什么?我要他寄片枫叶他很吃惊,叱为无聊之举,但他还是寄来,标明了“纯粹让你开心点。”

他寄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他的最后一本书《感伤的价值》,他在封面写:“签个名让你高兴点。”除此只有我们的名字。但他却把封底他的照片割空了,我问他,他说他需要用张照片,所以从送我的书底割下来,因为我不会在乎。情感都是注定的,我们在一起,将只出现一只笔,尤其原始才华如此接近,一起写也是重覆,许多作家夫妻只是分工,不是分立。分开了才能有两只。过了创作高峰,年老了倒是最该在一起,却需要岁月长长的成全。

我们出城都会给对方留话,有一年都出门了,回程时我在机场拨长途给他,挂话之前他就像在耳边说:“回家再说吧!”那理性清洁的情感,遥远的给我缠绵的感觉。

我们谈话若我有心事没说全,他一听就听出来,也必需掏底, 他不喜欢说完电话我还没有十分快乐的感觉,他说没有成就感,是心理医师的专业要求。所以有一天他说︰“你知不知道我这样听人讲话,一小时收美金两百块!”他装生气地说完我就笑了。

他似乎总不饶人,但却舍不得说我,有一年他给我杨宗润的电话,要我换和他同一家出版社,我到台北约了杨宗润,但临时心情坏爽约,事后也没给人覆电,就是硬放鸽子。回美国他只轻声说一句:“你下回若不喜欢只要跟我说一声。”什么也没再提。若他激狂必是怒伤,在文坛激狂的人全是受伤的小兽,他也说过我应该发怒。

我们的谈话可不都是恬美的,他常拿话激我,不相信我可以毁誉由人。简直晴雯般惯于争宠的小性子:“蔡文甫欣赏他多过我,痖弦喜欢他多过我,联副器重他多过我,请他演讲没请我,时报根本不理我,甚么报都找他写稿不找我,郑树森看他的小说不看我的,年度小说选集选他的没选我,金鼎奖他有我没有,足以证明文坛看好他多过我。”钉钉锥锥没完没了,似乎非要说到我生气,胡搅蛮缠的无聊分子。我决心练就不在乎,何况我还没写完,何况我有他这个朋友解了文学孤独的苦闷,就不在乎。偏越不在乎他越说,什么都跟我计较,跟我纠缠,却不准我告诉别人他如此多嘴多舌,免得有伤形象!其实这倒也是另类可爱的形象呀,文坛才子捻醋捻酸自古多也,不多舌岂爱写作?讲不完要写,写不完要讲,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讲爱讲。沉默是金是给口才差的人用的,才子径是吐金咳玉!今天揭他多醋多酸最好他就变做厉鬼气得来算账。读李贺“青狸哭血寒狐死,几回天上葬神仙”总先想起他,他和张爱玲一样饱尝风霜,命运捉弄尽他们,张爱玲性格封闭寡合也被捉弄,他比谁都豁达坚强还是被捉弄。世间太多被捉弄的人,每一个人都认得几个,认得谁就欠谁一缸眼泪,有作品的人索泪索得凶,像赔不尽赔不完,一翻开他的书仿佛仍是昨日。

我向他承认知道他生病时哭了,他立刻生气了,骂我哭什么哭:“你又不是我的未亡人!”这些年我的想念就像一个文学生命的未亡人。九四年初夏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半年以后,居然有个声音和他教我难以分辨的人来和我交往,他见到我第一句话:“顾肇森去哪里了?”我一时恍惚尚未回答,他又说了一句:“大家都说我很像顾肇森耶!”我忽然想起我的梦,他从冰湖上飞过去,降落时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是一个永远的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