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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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岁月诗

因为死亡踩着月光底下夜猫的脚步,静静地逼紧生命吧,使得老人的生活内容,无可避免经常接近着死亡的形式,以及自我的死亡意识。那对抗时间与虚无的,逃也逃不掉的处境,简直有了诗的质地。存在与拥有只剩下简单执意的选择,然与不然,很多时候也已经无关思考,无关价值,无关取舍,也或者根本不合情理,然而却是老人“人格统一中的必要行为”,似乎也唯有那些抉择的贯彻,能使存在更为真实,构成面对死亡的信心,虽不再是认知的,却是胜利的。

年轻的生命,多半划船在思辩的河流上,一径反映着“我思故我在”,老来恐来日无多刻意地从心所欲,以至于投射出反而如雅斯培所言“我选择,所以我存在”吧!

执拗的重复的拣选,更像圆熟后的最初的任性。

因之,许多老人使我难忘,比年轻人更具有孤立的纯粹的特立独行,有些甚至如抽象的希腊剧场,就更使我向往了。

家附近的眷村里,有个年轻时也唱青衣的老太太,许多年不再听到她吊嗓子唱白蛇──

青妹啊,虽然是叫断桥,

桥何曾断,

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对这等好湖山愁眉尽展,

也不枉下峨眉走这一番。

前些天路过看见她,不知何时种了满园子红玫瑰与白玫瑰,花事正好,花语宴宴,也种了天堂鸟,九重葛旅人蕉。她斜签着腰,提着莲蓬头喷壶浇水,指给我看也有芍药牡丹,连火鹤都开巴掌大的花了。我靠近她身侧站定,觉得她那样满满的心意已足要和人分享,不禁温柔起来。替她接过喷壶也想浇一浇。这才突然发觉一园好花都是假的,也有塑胶花,也有缎带花。她把花朵从假枝叶上摘下来,接在真枝叶上,日晒雨淋,好些花早已经沾灰掉色。

我看着她,细眯着眼一脸的以假当真。

多么自由的舞台。

阳光与风,都是她的spotlight。

山上住着另一个老人,总看他铰了好些棕榈树的大叶子,晾在车房里。他用剪刀仔细修齐叶缘,剔掉叶柄上的尖刺,然后一片叶子上下两张报纸,整整齐齐叠起来,搬来好些旧电话簿和大砖头镇着,过了几天就成了大蒲扇子。

那许多大蒲扇子悬挂在车房里,使人也慵懒跌入怀旧的情调,匀净的,迢遥的,绿而淡糊的梦。

他制扇好些年,似乎疯狂地制,相识与不识的亲朋好友悉数皆送完了,转而赠有缘。超级市场门口,打招呼的陌路,他都送,只要你望了他一眼,就可以得他一扇,那赠扇里正大的,情之有钟的敦厚,肢体与挥扇的动作,浩浩荡荡大礼如仪,兼且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他将固执到生命与死亡相逢的那天。

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大礼如仪自有威严,任何价值俱属造次,叫人腼腆。

山上早晚潮重雾深,那些大蒲扇总要起灰绿毛丝的霉,不论如何,其实都是空间与情感的双重负担。

似乎也有着心灵的乡愁。

更像诗了。

好友住在花莲的父亲,是另一个岁月诗人。

喝不喝酒都唱歌,傍着面包树夕颜花,槟榔叶凤凰木,狗尾草……总在自吟自啸。拎着一根打狗赶蛇用的黄竹竿,行走在浪花浅处,啊啊哦哦地唱,仔细听多半是aba式的升a或降d小调,应该是二战前学来的日文歌谣。关于樱花与平湖、雪原与菖蒲、伊豆舞娘、雪国军魂……吧!他自顾自呦咦呦咦,像单纯化了的人进入独自的,不单纯的世界里,浅浅薄薄的小调的柔软的凄凉,然而唱者身上尽是飞扬的喜悦。起落由心全凭即兴,鼓了掌他未必领情,想多听也绝不重来,如果嫌吵要求暂停,那也是无计可施。

带一点清酒的酒气时,吟哦就有些暗哑的哭泣了,像哀悼着不知何时的一个被爱的,亲爱的人,因为有着恋爱的感觉,似乎忧伤着,酒咽里有肉质的感官的沧桑,动人肝肠。

分明是个草地里酒神气质的诗人。

据说年轻时候,是个处处和人忓格不入的量窄细汉。

真要到了生命的穷途,岁月才能教会自身与灵魂对话吗?如叶慈的诗: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对生与死

投以冷眼

那样的自由自在,那样的睥睨,一项纯净的抉择,使自己在尘世里松了绑,性格成了艺术品──是

A starlit or a moonlit dome disdains

All that man is

星光或月光下的圆顶 蔑视

人的一切存在

──叶慈《拜占庭》

他日垂老,惟愿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