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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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木瓜

六年没回家,后院里的鱼塘填平了,从前一塘子荷花,现在却长出一株木瓜。十八年前父亲嗜好用小匙舀食瓜,撒了好几次种子却没长成。那年父执辈搬家,公寓口留下两株瓜树,一窗葫芦藤。母亲,哥哥和我,三个人挺肩扛着两棵刚掘出土的木瓜杆走回家。大木瓜树足有一楼高,粗空实在重,哥哥和母亲扛着,小棵留给我。一大段路足足两公里,穿过许多玉米田甘蔗田菜园子。出身名门望族大家闺秀,住在花园洋楼还在学校里教书的母亲,经常却有一些风风火火的顽童主意,她自己笑谑“生番”。满街招摇的扛回家立即落土,我还虔诚刻了我的小名,第二天下午大瓜就荐了,父亲说养不活。小瓜种下许多日子却无花无果,母亲说是株雄瓜。

那时候荷花塘泥藏了许多空竹筒,园园的口一节一节连接,上头覆盖金钱草睡莲和布袋莲。父亲雅爱荷花,母亲却三五黄昏撩高裙角,露出鲜藕嫩白的腿,下塘在荷花间摸鱼,提着一只塑胶桶,把竹筒两头扪了端起来往桶中倒,喳啦喳啦好几十尾,抗战时给送到乡下长大的母亲,学来一手深闺绣花读书之外惊人好本事。母亲养过鲫鲤,总是互啃,鲫鲤都遍体鳞伤,最后收竹筒养鲶。买来双乡下人种田用的大胶鞋,一脚踩下满塘风云,脚丫底滑不溜丢,母亲咯咯地笑着说鱼咬她。邻居主妇都来讨也吃不完,荷花三天两头茎叶打结,父亲说“生番”。母亲养鲶为炖黄耆,父亲常年饮。

父亲是个细致慎微人,母亲天生鹤势螳形自有烟云供养。母亲跑步群叶生风,还着迷赤脚。父亲打理印章先须牙签剔红泥,剔干净了在棉纸上磨捺多回,一起收进一只小绒布袋里,母亲床罩沙发椅套都能剪裁车缝,小绒布印章袋是母亲给他缝的。

后来另外买好苗重种了一溜圈木瓜,围着荷花塘,母亲挖土,父亲摆树拢肥。家里种出瓜还有一种杏奶香。选瓜之日父亲背手流连塘边,拨拨拣拣,就着斜阳检视瓜身上的青斑。说是斑若晒到柿红最甜熟,青出疹子不会好吃不如烧青瓜汤。母亲摘下来,父亲也教书,有说润肺。

其实母亲月脸秀眉齿若编贝,本是名动城里的如兰才女。后来她说避风,木瓜外又种了一排槟榔树,她拿了弯月镰刀,踩着长木梯攀着槟榔叶,割下一串串槟榔,送给街边摆摊养孩子的学生家长。木梯摇颤颤的,父亲担忧地扶。台风天后总是上房揭瓦的母亲笑意盈盈。

可惜我多一分像父亲。

我一直钟意的女子常有当年母亲的矫姿,诗经里说:“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