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重庆朝天门九号码头的阶梯上,浑黄的江水,泥泞的江滩,蓝衣蓝裤,解放鞋,拧眉抢生意的挑夫,五十斤五十斤一箩筐的鸡蛋,缠着人不放的──南温泉沙坪坝──小巴车拉客员,还有已经掉地而且正在落地的痰。重庆是有名的火炉,来来往往的人脖子上搭着毛巾,单手抓着一只玻璃罐,装着茶水,后头整片起起伏伏是四十年了仍捉襟见肘于贫穷,无甚改变的山城,迅速地老朽破败,等待社会主义来得太晚的起飞。就像一口用了四十年的原汁大卤锅,蒸散出一层厚厚的原味──中国的原味──辛酸、汗酸,和穷酸。和谈时代国民党挖的防空壕,里面还住着人,而大卤锅里却不时会突然走出来穿着泽艳,丝光雪纺的“仙女”,踩着三寸高跟鞋,总值一百多块人民币,大约是她一个月的薪水,蹬蹬蹬出来倒马桶,再远些解放塔前解放路,台资的百货大楼电视墙上,叫魂般送出华丽的强烈节奏,正敲打出发家致富奔向小康的新卡拉OK,四十年的原味与新料大火同煮、煮、煮,蒸发掉早该远去的旧中国,那辛酸、汗酸、穷酸,又加上刺酸的过往。
长江的水,慢慢地流,载着载得动的情愁和载不动的垃圾,从这里开始,跟江随月寻找梦土中的三峡。
同情而不能同意,认同而无法陪同
船离岸时正是黄昏,码头其实只是艘旧轮船泊在滩边。黄昏、轻雾,或者月色,或者薄雪……一向是浪漫化贫穷和朽腐最好的装饰,上船时分正是轻云浅雾遮掩斜阳,原在日色坦照下脏黄的江水,此时竟幻荡出金箔般的细浪,山城在雾里从破落淡出而有了郁雅的鸽灰。启航仪式其实也是一场垃圾掷远,瓶子、铝箔包、罐头、瓜子壳、花生壳、水果皮、吃剩的面汤、咸蛋壳、纸箱子……随着江水江风淹埋入金箔细浪里,打渔的乌篷船、拉煤屑的拖曳船,都一起在黄昏里化做蟹爪青的美学线条,渐渐脱离生活的真实,酝酿出旅人壁上观的诗意,和白日梦的唯美。
重庆的灯光渐亮也渐远,江上出现了伶仃的航标灯,夜色蓦地墨下来,淡墨的天,灰墨的江,以及林立在左舷和右舷两岸浓墨的山,月亮在不透明的灰江里,却仍有白玉的质地,伴着碎玉小星,最澄净的无明之美。可以忘却大卤锅的人间,那儿既非文明也非无明,而是同时破坏着无明和文明,哲学家说──文明必须是“企图使武力成为最后的手段”。眼前的一切岁月荒荒,穷过了头,穷苦是这里唯一的武力,让穷疯了的哲学成为“如果粪池上有钱,也就可以游过去”,中国漫长的苦难但愿这是终极。叫人特别珍惜眼前的月亮。
船走得极稳,像低空行云的飞机,李贺所谓“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飕然”,恐怕只有求助芦苇船了。
此刻,宽江无波无澜,像平漫水的黄土地,五零年代以后多次重点整治,炸礁疏浚的结果,再加上葛洲坝回水使水位大量上升,重庆以下风帆纤夫、鬼见亦愁是不大能领略了。在船边站着,听在耳里最湍急的水声如瀑,惟船上公共浴室里坏了的老水管,和厕所无门的沟槽里,镇日哗啦啦冲流的大江东去。水底的月亮跟着我们走了很远,一直到涪陵。
枯水石鱼、水底碑林怕只有潜水或可寻觅。涪陵的榨菜许多人当茶食配着毛尖吃,沿路吆喝的全是咸鸡蛋、咸鸭蛋、凉粉、凉面、绿豆稀饭,女人把一整只鸡煮在一口宽锅里,皮色已经不均匀的鸡身,显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反反复复回锅了好几回,有个老先生把一朵朵半萎的茉莉花穿在竹枝上盛在破竹筐里,只有三五枝,一枝三毛钱,据说如果能卖掉三枝,一天三顿凉面浇辣椒就足了。江边上蹲着一个平头小弟弟,生锈的冰桶内铺着一块掉了色的脏毛巾,他掀开给我看,毛巾底下是几根糖水冰棍,一根四毛钱,买了一根坐在江风中舔,滴滴往下淌的糖水里有极勉强的同胞爱,江风里有公厕断续的牢骚……同情而不能同意,认同而无法陪同。
情愿回到江心,如果说接近嫌弃,不如说更像逃遁。因为难过地发现,最大的荒涼是焦土的荒涼,心灵与精神尚是彻底奢侈,离是到此只能缄默,可怜到了可悲时,要直面是会怯场如心虑的。这惊人的贫苦。
我们在江上睡了。闭上眼之前,涪陵又只剩圆光点点,像银河掉下来一片灯毯,童话般放着光,学着绑根绳子把洗好的衣裳系在绳上随风阴干,忽然又有了适应的距离,浪弹一下对中国的靠不住的爱──做梦的时候,靠不住些大约无妨。
舍南舍北皆臭水,但见蚊蚋日日来
醒来船在丰都。
有阴曹地府阎王殿镇山的鬼界,确比其他阳间更“老神在在”。砂锅三鲜面咕嘟咕嘟冒着肉气油泡,甫上粉的白墙新贴的马赛克,有一目了然的钱的神圣。来路梧桐仅一人高,是绿色的仪队,都种在该种的地方,拍掌欢迎散财旅人。凡属一切鬼物样样可以生财,充满了庆会喜乐,上船前重庆一个换黑市的男人冲着我说──母羊都没奶了,丰都的鬼却是奶水最丰盛的母羊。孟婆汤喝完直闯鬼门关,奈何桥口专人叉腰收钱,上桥吐痰擤鼻涕跺脚随喜随意。诸鬼也是近几年刚平反,断头残肢塌瓦破梁修修补补油漆门庭,彻底整容,打儿树盖了蓝瓦乌柱小亭子,这树本是用来占卜生儿生女,也是挨批挨斗做了鬼,牛蛇平反重作冯妇,加添了副革命肚肠的对联──“中个奇男华夏栋梁,获一烈女巾帼英雄”。
蓝墙黑梁魅气森罗的阎王殿两旁厢房,有十八层地狱泥塑,上刀山、下油锅,五花大绑,锯腿分尸,剥皮油炸,恐怖得可笑,拙劣又还煽情,与艺术两字实不相干,只能是灵魂的排水沟。梁柱上木雕的难缠小鬼却是极好,招风耳、铜铃眼,颊上如刀削下两块,竟有些古秘鲁面具的诡异风情。丰都是三峡在崆岭滩拦水建坝后,第一个将被淹掉的城,诸鬼被迫乔迁,它们是真正的财神,居民只有逐鬼效随,鬼的系统有更繁华的制度──到目前为止。
船上多了些散席挑夫。一个背着孩子的母亲误了时刻,急着要把孩子扔上船来,正盘算边扔边跳,三层客舱里的人全挤到右舷来,丢蛋壳果皮加油,像庙会里的赶集,有盼望出人命的刺激,也有可幸非我的怅情,孩子的母亲又跳又叫,毕竟没有把握扔得准,终于船打个转回头,一场欢欣鼓舞结束,然而长江不知又吞吃几斤垃圾,世界第一大坝尚未动工,世界第一阴沟却已成型,正如在杜甫草堂看见的浣花溪,浊绿死浓如一条大蟒蛇尸,舍南舍北皆臭水,但见蚊蚋日日来,群鸥散尽,诗魂杳矣。
我往船尾的外宾厅走,厅旁加了铁门上了锁的楼梯可以通往上层的“外宾草坪”,从微启的窗帘往内望,立即有人把窗帘猛地一拉,充满不屑,像来去留影的一鼻孔冲天之气。
被拘在生命的集中营,没有逃脱的路
没烟没雨的长江一路重重的黄凝闷的绿,如果数十处枯水险滩尚在,据说是恶水咆哮,山穷水尽,但现在是镇伏了的蛟龙,剩下安稳的郁郁苍苍,其实单调,白天里实在难有风云情怀,然而三峡大坝如果完成,水位将再上升达四五十米,船上的人说那就只剩浮着许多小岛的水上乐园,这单调因着消失添了留恋,像死亡以前无中生有的爱情,叫人再不耐仍舍不得松神离眼。
石宝寨筑在悬崖上,远看晶红红的像个珊瑚糖塔,是草莽迟绿里忽然眼亮的活泼,从窄屋的夹巷里往上走,推推挡挡掉拉拉扯扯的地摊,一个老婆婆指给我看她卖的三包方便面,沾灰掉色的塑料袋,也不知搁了多久,旁边的门板上摊着别家的货──旧的红钮扣,两三颗西红柿,一碗白水煮蛋,肥皂盒,几团脏绣线,破纸扇……也有“商业巨子”──批发来的上海丝巾、深圳运动衫、金玉满堂百子彩绣图、玉猴、枕巾、钩花挑纱桌围、木床木柜拆下来的雕饰,叫价卅、五十、一百廿……巷子后面是个小学,空空的屋子里有几把破桌椅,绕过它爬上石宝寨,眼下滔滔江水,前不见何来,往不见何去,随处一站都是天涯海角。
一对夫妇拦在寨底卖酒酿,寨塔仅够一人通行,拦腰一截,喝碗掺水酒酿就成了买路钱,只有这个担子开在寨里,其他都在寨门外,所以成了独门生意,一趟船可以卖掉数百碗,一碗五毛钱,担子碗匙就搭在古迹梁板上,滴滴嗒嗒的糖水都做了石宝寨木塔的亮光漆。
船上有人扛了大锅叫着卖绿豆稀饭和辣椒凉面,危颤颤地一腿架上船边一腿劈上岩石,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些塑料袋一袋袋装好,“面一碗才四毛,塑料袋就要二毛钱。这地方哪来的塑料袋……”
问船上的北京小夫妻,为什么家家都卖凉粉凉面绿豆稀饭,江行几百里,怎么不见卖些别的,春卷、馅饼、水煎包、臭豆干……“成本多高呀!他们一辈子见都没见过,也没吃过,他们吃过的最好的就是凉粉凉面绿豆稀饭啦!要吃,上北京去吧!”
小夫妻说“中国有些最优秀,世界强势的东西,你是看不到的”,“科技以及核武”。话里充满难国子民的信赖,让人想起功盖万事的刘邦也曾经饥饿。
贫穷的终极自然豢养着人文的蛮荒,一贫如洗曾经是中国的集中营,但凤鸟终将破翅亦起飞,至少眼前如此使人焦心盼望。
这个集中营终于下决心整容了,只是整容而已,然而干净舒服点的生命集中营,总比较好些吧!伍迪·艾伦的下一句话是──你被拘在这儿,没有逃脱的路,只能无可奈何,也无法发怒。
中国啊!中国,随处一站都是天涯海角,多么辛酸的一块必将浴火重生的地方!
诗与炮声的兵史之地,都要一起淹入水里
船一口气别万县过奉节,泊在白帝城。
白帝城最美的时分,须等到“赤甲晴晖”或者“白盐曙色”,或者“峡门秋月”,说穿了,仍然需要朦胧,朦胧地生、朦胧地死,朦胧的岁月山川,叫人忘了哪一朝,哪一代……才能勾连起: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到的时候大中午,日正当中下头有人敞着衫子,二郎腿跷在杜甫的西阁栏边抠脚丫,杜甫在这儿写了《秋兴八首》。
却是在白帝庙看到极好的碑林,排列在红墙黄瓦金匾的明良殿里,金利塔碑、大成碑、凤凰碑、竹叶碑,和康熙六首诗碑:
危石才通鸟道
青山更有人家
桃源意在深处
涧水浮来落花
山郊闲景却出自帝王之手,然而江边岩上世世代代的平常布衣真过过这样娴好的日子?观星亭后的檐画上走马灯似地浮凸着关云长义释曹操、赵子龙单兵救主、张翼德大闹长板桥、武侯弹琴空城计……中国的现代与古典是如斯神似粪坑与蝴蝶之不协调,那些静安优雅的诗,我们热情地拥抱了这么久,最后不过发现,只不过是投合我们一贯脾性的幻象?
夔门横在对岸,瞿塘天险,风化成土红的赤甲山与指甲灰的白盐山,对照成苍凉干枯的奇伟,仍然有两根锁江铁柱栓在礁石上,抗战后期这儿还是长江要塞,日军战舰到了宜昌仍打不进来,赤甲山栈道旁的洞穴内犹有残余的炮灰,诸葛武侯在这儿留下八阵图、古栈道、孟良梯,粉壁墙的摩崖石刻、风箱峡的悬棺、冯玉祥的出征题刻……夔门一向是个诗与炮声同时轰隆的兵史之地,现在都要一起淹入水里──从李白、杜甫、刘关张……到冯玉祥。糟蹋了现代人,掩埋掉过去史,拘起个生命的集中营,再筑一个历史的水葬场,这大约就是“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毛泽东式的霸气,果然是前无古人。
船上的小夫妻说:“没办法呀!三峡是老天给的最佳水力能源,要发展工业搞经济,只有靠能源,非建大坝不可。这是东南和西南最大的希望。”
我静静地听,默默地听,看下头舱里又开始吃饭以及垃圾掷远,飘起的内衣裤在风里江上,有粗俗的潇洒。
打开一串奉节枇杷,据说曾是朝廷贡品,绿黄麻疮的厚皮,好大两颗籽,薄而涩一层肉,贡品落难,像这儿无所不潜的困境。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犯着理想主义者──愚蠢的暴露,穿行脑里的到底是思想,还是只不过整理偏见?我在思寻智能或者正在组合深度的陈腔滥调?
有一种蛮荒矛盾而复杂,处处充满辩证的可鄙,就像一本疯人的自传,你无能修正,无从下手,只有束手,由它引领历史。
船进入巫峡一直到葛洲坝没有再泊岸过。
看不见矛盾与可鄙的部分,那种理到情不到或者情到理不到的折腾渐渐平易。
峡谷是在人迹罕至的幽角兀自美丽多娇起来,起云峰、飞凤峰、登龙峰、翠屏峰、朝云峰、松恋峰、聚鹤峰……神女峰,虽然穿凿附会的神话,实在玄奇到无法帮助凑合联想,但船入巫山,果然烟霭多起来,扩音机里说十二峰云深处,就是高唐观、云梦之台,所以有朝云暮雨。江南江北各有六峰,满船的人都出来了,忽而挤左舷,忽而挤右舷。一路的重黄闷绿,突然少了压抑多了轻灵,所有“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的适合自己脾性的古典幻象,没有辩证困境地飞回来,夜深的时候,痴痴醉醉地终于做成星河好夜闻清风的傻梦。
江山纵令多娇,建坝后江山也将被腰斩
曙色里远远有白墙红梁绿瓦屈原祠的淡影,扩音机里说这儿是秭归,有屈原的衣冠冢,对岸是香溪昭君村,香溪在陆羽茶经里名列天下第十四泉,溪水碧绿醇入黛,在长江的浑黄前,坚持着一身如玉,像昭君和屈原。自助旅游指南里说,香溪是昭君浣纱时一串珍珠颈链散落拌溪,从此若含脂香,而溪里有桃花鱼,是她一曲琵琶珠泪滚滚,每四颗合瓣化成一条鱼,春来桃花水,中有桃花鱼,浅白深红画不如,是花是鱼两不知。
夜里的痴醉未醒,清晓犹使人恍惚,真不愿意醒来,分辨乌黝黝的洞窗里,用一条破席半块布摊出一张床,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的穷孩子。旅人有权利选择做个懒惰的伤美主义者,只享受感情的奢侈,不必付出思考的头疼。
桃花鱼与脂香溪飞眼即逝,昏昏沉沉里翻书把兵书宝剑峡、灯影峡、牛肝马肺峡、黄猫峡、崆岭峡一一对号入座,指天划地随拆随解,和瞎子摸象相去不远,扩音机叫我们出来认唐僧、八戒、悟空和孙猴儿,这样捕风捉影儿童式的游戏也有无知的天真好玩,然而也撩人想极了有一份地质学、生态学或者水土保持的知性指引。整个民族颠三倒四做不完替山儿、石儿诌个乳名的梦,千年千年的做,就像在小排水沟里打滚,再昏沉也腻味了吧!
小夫妻说:“快看,最后一眼了,出了南津关,过了葛洲坝,三峡就再见了。”
是啊!最后一眼了,这是他们头一回来,花掉三年的积蓄,这何况不也是我头一回来,此去经年,山川与渡客同属遥无会期,何况被判了死刑的三峡,有幸记取将来的水葬场里现代的蛮荒和古代的家当。
一出南津关,摆脱高峡深谷,束缚为之大宽,长江像万马奔进葛洲坝,回头望楚地,好远,好远。
到宜昌转岳阳,隔早就要下船了,大家心照不宣又拣中葛洲坝做废料处理站,垃圾飘扬,投到空中像长江早已失踪的鸥鸟,落到水里是各说各话的瓶中稿,许多西瓜皮像飞碟、铁饼上天下江,据说泄水闸江流滚滚,翻搅着奇珍黑宝,长江出海口一片黑沼。
三峡大坝完成后,会有数十倍的船来船往,那时候的三峡是个漂浮着许多小岛的水上乐园,糟蹋起来就更快了。江山纵令多娇,折腰的却不是英雄,是江山将被腰斩。
我走过。我记得。
至今仍相信不是在整理自己的偏见。
我在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