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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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歪批命理

我看相为什么准(根据悠悠众口),说穿了还真“只有天知道”。头一桩樱口直断,是我自己的初恋。那时候两个人正像熬稠了的麦仁糊,黏糊糊热气直呼着,殊不知生活里的秘事在手相中,已经做了最坏的公布。不过──于我是还可以故示淡然及歉然的──我指点他,手纹上说他一生只爱一个女人,至于我,很不幸不只一个。

许多年后证实,他怎么算都只有一个。而我,算来该有两个,甚至可能超支。

现在到处有人伸手,有些要摸有些要相,看起来似乎是宿命论的过度膨胀,其实多半“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尤其我这一路光会批算姻缘爱情。

倒非才力仅及于风花雪月──其实我论断官宦仕途另有一功。但大约因为十九岁粗懂皮毛以来,手帕交们十之八九只问情缘尘缘孽缘。也许“年少抛物容易去”,青春正华谁还在乎财禄宦途?有些寿数长辈又多半不信眼前黄毛丫头吐得出金咳得出玉来,所以问情者多问命者稀,以至于虎口和生命线圈围的那块神秘金三角,长期遭到荒废,只落得偶遇人问,榨干慧根也难有神来之笔。

现下实在想好好潜修,可惜本性光明正如青埂峰下石头宝玉,有些昏昧难成器了,也只有抱残守缺,勉为其难扣情关一门,旁门不太好意思道听涂扯。

忘了有没有书上这么说,看手纹得先分掌质肉性。有些男人的手,伸出来仿佛皮肉分层外,夹缝之间似乎还刷盖一层胭脂水,这样的手又有的绵软,肉嘟嘟像个婴孩的粉拳;也有的皮色淡些,指关节硬些,修长的指尖天圆地方像一只畚箕,两者的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亮光口红色泽。

这里就有才华之不同──好歹都能列入才子之手──前者长于才干,后者优于才情,两者处理感情的公式大有异路,如果有人想听,挂个号吧!这两种手质的男人就算同生一模一样的感情线,对女人却是差之甚远──我可以证明。

另一类男人手掌,皮肉粗得似乎连肉底微血管也结得出茧。也忘了有没有书这样说──只要不是大中午,容或阴雨天,仍非常长于生男。历年如此胡诌竟多所料准──姑且名之很棒的司种公鸡,兼还招财,当然不是才子文人相,从武从商又要看事业线的起落丘。不过纵使没有细长深刻的事业线,“积薪之家庆有余”是跑不掉的。嫁这类手相男人,只要不忧烦少情寡趣,其他大约都打了保单,这一类手相男人即便离婚,恐怕全苦撑了面子硬签字,内里摧肝摧肠,结婚离婚的理由还同样因为他愣,或说憨,或说朴质,总之因憨而爱,因愣而恨,算不清女人聪明或糊涂。

似乎手心塌软多女人毛病,嫁作人妇弄瓦机率高──如果别人都没说,权且算我胡说吧!若果有个井字在中,难说还要祸害好几个孩子,常常还各有父亲。声明纯粹指福气薄无干轻贱,劫数凶一点罢!八字既然这样煞,难不成无法化解?也是有的,姻缘线上若天生贵人扶柳,嫁几个轮回也挺得住,可能还愈嫁愈旺夫旺子,这样乘风破浪的相格我仅见识其一。

经验告诉我(如此不成体统的经验,必然得准备好遭群起攻之?)婚姻线末梢三叉分走,右支线如长及食指根,最有望和美丽的璧人联姻。中支线穿进指间,遇得上个“死生契阔”痴情种,但是多属“丑而温柔”。左支线延入中指节,才子才女惺惺相惜,可叹佳话难成,留一段风流在梦里吧!美丽而凄凉。如果三线相依互生,真要天妒红颜,稳做了一只不死的爱情火鸟。

信不信由你,手帕交正好如此“赶三”,逢来碰去皆面如冠玉美丽才男,使我不能不欣羡,当然“三赶一”比较好一些吧!相书上却说才貌情三绝的男子快绝光了──别痴想“三赶一”──水月镜花,只有哀恸。

也有人说智慧线三分之二处向月丘蜿蜒,命宫坐文曲,尤其线头和生命线相遇,蜿蜒处又遇辅助线直交,必然拉出名利长红。缺了这么一根辅助线,据说即使江郎不才尽,恐怕卅五岁以后也就文名有限,可以盖棺论定了。

有一种(男人比较多)智慧线粗短平直又兼毫无辅线,江湖话“抱本固元”,捱到最末开不出花也能芬芳,许多事近于轻度逃避主义,搪塞的借口虽然多,却是个一本钟情“植物型”的忠实主义者──不大换老婆,失业率低。

高人曾示教,凡人常在卅三岁事业线有暗关,不过百家行业差异颇大,几乎没有一个例子没有个别分析的必要。

大体来说,中国人的仁心仁术在这一点上倒是表露无遗,批断事业线几不随口“语不惊人死不休”,凌凌乱乱生了些杂纹也可以批它一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所以虽说婚姻线最宜主张明朗,事业线却无妨“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不稳定中自有高潮,算是给升斗小民一些宽容的退路。

我自己的事业线一路到底──改了行诸事难成无德无能。听说三岁那年批八字,命纸上也这样说,不晓得算不算也是一种英雄所见略同。

数学保证考得好的命竟然也能算,据称翻掌数回,无名指食指的长短里藏有玄机,这一点掌中乾坤还是避免宣扬吧!有碍正常教育评鉴。

我从前也看脚丫子,手帕交三五聚头恨不得把脚丫塞进我嘴里,都说脚丫主情妇。一本小书上说背正心生红痣可能是不世出之红颜,所以手帕交也恨不得衣服尽脱。一干命迷三番五回怂恿登广告专线摆个算命铺。想想也是,历来各种皮肉钱都是比较好赚的。

拇指关节有“眼”说是外头另有红粉知己,不过这年头红粉知己分类渐渐细了,酒友球友票友山友茶友话友文友……要弄清是不是床友?如果不谙于分辨纹路迷津,就算手上天机早现也派不上用场,这应该是我的“皮肉钱”极有潜力之处。

手帕交的父执辈晓谕,才字掌想等升迁加薪,最好养棵本命树,许多才字掌性近书却无缘多读,挂个条幅“漫卷诗书喜欢狂”吧!据说有助长气养运,川字掌、手字掌别有理论,不过似乎捞过界,应该移樽风水神仙。

但我测离婚传言不让半仙,念头强时还测得出何时签了字,将来能不能再续前缘,或者另起一段“缘起不灭”。列座手帕交经常被我唬得面有菜色。也曾狐疑大约不准的人都没有回头拆我,也可能向例只收十块台币五毛美金,准的人捧我,不准者只有饶了我?总之统计结果不能尽信?

真玄妙时也有深不可解的无名的领悟。有一年手帕交带个哀怨的女子来,一见之下我心虚地试探,“夫妻聚少离多,两年有变。”结果那女子丈夫跑船,正是两年未返。当时心下一震,也不敢多信冥冥,我一向敬怪力乱神。

还有一回也是女子,相格似乎心气傲些,她说问劫,摊开手仔细看,应该劫数不在女在男,半年之内雁行折翼,我以为折翼最多不过分手,分手之后各自反而另有福分。三个月后她带姊妹再来访,终于说清楚丈夫去世两个月,前次来时正怀疑染癌。我浑身寒起一阵栗,只有畏,畏于莫非天地通灵,倒不敢觉得与我相干。她认真要我卜来日,手纹上是有这么一条线指示一年半内再婚,归宿圆满,但愿能成真。

天生多福最好不要随意卜卦绝对有理──闲着也是闲着歪批胡算,岂不成了“玩命”?何况各家都说福人自有吉星高照,最好像压箱钱,针线缝了密密袋里藏好,镇着自己的流年。衰楣透顶灾劫不断倒是不妨到处卜卜,反正别人说几句大概也已为害不多。

我自己是不看相的,除开当年看初恋。也许正因掌上记载了一段美丽的悲剧,使人特别不肯触掌伤情。在平凡冲淡的茶饭日子里来一点浅显易谈的玄学,倒也算另一种“诗意的憧憬”。尤其在琴酒摩卡咖啡白藤法国椅的午后氛围,雅座谈命,简直有一种神秘的了解穿流──看手相几乎是女人交换最不诚实的故事的最佳场合,偶尔兼可名正言顺吃吃豆腐。

因为没有人反过来替我看相,在女人窝中我保留了未曾不诚实的美德,期待着不诚实的时机,在男人堆里,我阅尽各式不可说的荒唐,当心着误入荒唐。

手帕交有一日兴致勃勃提醒我,有报导说:用脑愈多手纹愈乱。我罕有地、真诚地,端详着自己一双尘缘太多的双手,心下沾沾自喜,难不成白活这些年,人倒愈来愈聪明了?

因为实在没把握这一点,所以──如果别人都没这么说,全算我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