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在海边的城里有一个小小的零嘴店,就筑在沙滩上。上下两扇玻璃窗就是全部的门面,搭上一片活动柜台板,人就在窗外排队买。所谓零嘴,不过是些爆米花,红的绿的紫的雪泥,冰棍,浇了花生渣的冰淇淋。来买的人经常光着脚丫,带来满地玉米色的沙,有时候脚趾缝里还夹着小贝壳,白沙鸥和黑鹈鹕追着他们争鱼也争零嘴。
沿着沙滩密密麻麻的住家酒馆和画廊,没有屋檐却有矮的石栏杆,从屋里就可以直接走进海里。坐在栏杆上望海,就像正要去流浪,仿佛照见身世漂泊,再廉价不过的自怜,却是认真的,海是那么容易使人认真。正在叹息的当儿,回身一望,家就在栏杆后头,安稳也安心。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关上店窗,捡一个棕榈树下浪花没有打湿的位子,钻进鹅毛睡袋里,潮水的声音一径是“空呵!空呵!空呵”,许多寄居蟹在水浅的滩上打洞,冒起小小的泡沫。
然而,这样的夜却从来不是平静的,一条街以外整个是个不夜城。家家大亮着灯,阳台上震天价响的音乐和舞蹈。空气里浮着海瓜子和牡蛎隔了夜的荷尔蒙,在那些窄窄的寸土寸金的巷里,啤酒和尿臊气也蒸晒了一整天,现在冰凉下来,格外入鼻辛辣。
白天里玩水穿得能少则少,释放出来的能量,到了夜里自然拴不住的风情流窜,属于一类船上忘我的气氛,摇摇摆摆,感染力强得叫人极难不有样学样,这是个释放的海城。
背对着海,一条街一条街地走,有人举着自己的小船,边跑边唱歌,因为看不见他的头,更觉得这是个手与脚比较忙碌,比较是主题的世界。没有多少人,在海边的城市,穿着完整的衣衫,总要少穿点什么吧!就是这样一点点简单的解脱,使人到此自然松绑,让拘谨剩得只像一尊小小的佛,不过已经是个欢喜佛。
有样学样的解脱得先从吃开始,拿着一支木槌,用力地敲开龙虾脑,吸干骚气十足的汁液和脑黄,玻璃缸般的大杯子喝小麦啤酒像漱口,都说海鲜请爽,然而,这样的吃法却使人微微醉着──人生偶而学着无害的浑浑噩噩,其实不算坏。
走着走着又回到海,回到小小的零嘴店。玻璃窗外仍然是深浅缱绻的澄蓝,还是那永恒一径的“空呵!空呵!空呵”海的祷文。刚刚走过的身后的扰攘人间,忽然又被潮水卷进了亘古的遗忘里,清冷在恭,然而脑袋空空,比白天坐在栏杆上,有了更真实的一天下来的漂泊感,似乎就在日子里看到了抽象的无常,那一百八十度的转身中,同时一刀截然地切开太盈与太虚,住得久了,不能不沾上了这个城的性格──关于未来,学一点点浑浑噩噩吧!关于过去,那“空呵!空呵!空呵”的声音,就是绝佳的注解。
也拣些清早提着桶去买鲜鱼,天还未亮,刚网上船的红鲟用手电筒照亮着鳃,船家不忙时也给人代刮鱼鳞,掏鱼鳔鱼肠,洗洗干净,用一张张鲜芭蕉叶或薄薄的白纸包好,淡淡的鱼血仍渗出来,染成一张小小的地图。夜夜狂欢的人群,已经对着遗忘睡了,现在只是简单平凡的谋生。海是蟹灰的,因为雾浓,城也是蟹灰的,太盈与太虚在平平凡凡的谋生里,距离近起来。
鲜鱼和葱姜豆腐可以烧真正清爽的汤。这样的早晨,放下百叶帘,在柜台板上喝着鲜鱼汤,红色的百叶把蓝海分割成现代派十足的图案画,我在这一点点的快乐中,学会了这个城市的最后一种性格──关于现在,了无遗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