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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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水身石格月身日格

据说石与水的谷在对岸,于是只有脱鞋脱袜赤足涉河。

两条腿摇橹打桨般在水里起落行止,划着碎涡,河底圆卵石与尖岩片戳痛脚心,整个潮涨推膝的感觉,其实是恍惚带着美丽意识的淹没,似乎是再也到不了岸了。突然的软泥却及时吻覆了疼痛,安慰着几乎要放弃的十趾,这滚滚的河里窃窃藏着试探以及千回百转,竟然也有了一曲歌的情思,河水们把它唱得满弓满调:

大河那个涨水那个沙呀浪呵沙哟,

一对那个鲤鱼是一对那个虾哟,

只见那个鸳鸯是来戏个水呀!

不见那个小妹是来采那个花哟!

一只紫啸琉璃鸟跳过几块大石,若无其事地飞了。

终于过了河。

愈走苔色愈深了,九芎与青枫的叶子红在耳颊,像寒山与伤心碧里暖胃的酒。月桃与无患子从沁汗的石壁上铺盖下来,月桃叶是可以捣碎了蒸糕吃的,泡水隔夜的无患子可以洗头洗澡洗衣衫,雀眉藤的浆果是极好的胭脂色,也宜添妆也宜染衣,就在沙呀浪呵沙哟的大河边上,山石仿佛可以尽着对人世的情深意重。

然而不多远处立即山崩水裂,摧天撼地起来。天地人间的礼数变了,巨石们的沉毅竟有神祗般的威严,平躺在石上,四肢的舒放里,确有不得不低伏于大开阔与大自在之前的谦卑,所有的歌声到了这里只有噤口,因为山与水正用最大的声响与最大的寂静对话着,那孔雀蓝绿的水潭,或许源自诸神的泪眼,无尽的包容和冲洗。却是在壮阔的水与石间,竟悄悄栖游着数十条麦粒大的黑蝌蚪,黑玉般紧紧地盘在石上水里,似乎面对荡荡乎如创世纪,亦不过学得一分平等自在,不忧不畏而已,那小小的微尘般随时可逝的生命,清清明明地看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吸饮多了石精水魂,几乎要感觉它们的通体透亮了,据说灵台清明可以通体透亮的。

人到此境,休得无礼。仅是那分庄严,足以令人动容。

夜掩上来的时候,雾也掩上来。水蜘蛛在月色下依旧织网,即使在如墨的夜里,仍然可以分辨峭壁之外犹有峭壁,绝崖之上犹有绝崖。这样的雾天是没有星子的,人间灯火更是多余,唯有雀榕黄中翻白的碎叶一路迤逦,是夜里失光的闷灯,雾在天上山巅写着无心地字,夜之无明如此,这山这水仍遮藏不去的挺秀,仿佛闻得见洁净与喜悦,那白日里的惊动,夜里只留得委婉,似乎教人无星也见银河两岸的风神──如果有星,正应是男星猛毅,女星端柔吧!因为日星猛毅,月星端柔啊!

然而多么愿意多么向往一种性格男女双修。山石的猛毅可以是筋骨,圆水的端柔可以是血肉,性格的至美岂能不是骨肉均匀?

那么修炼一种女身男格吧!或者阴身阳格,水身石格,月身日格。

云杉有信,在霜雾天里等待我们的遇合,松萝攀附着它,如水袖的挥洒,那攀附里自有一种感恩与谦逊,而云杉的慷慨,却是明明白白的好意与领情,知己之感何必路数相同?气质对照也许更像看似陌路实则相投。

我应该寻找属于我的云杉或者属于我的松萝?

或者让自己同时成为云杉或松萝,卓尔不群,情致缠绵吧!其实不正也是石与水、日与月的幻化,这天地间早已学会的,唯独世人难学而已?

回山的路上遇上坍方,现在看起来,竟也喂养着我们的营生。据说春燕被吵走了,山猕猴们也吓跑了,冬雪来的时候,偶尔可以吃到劲道十足的果子狸。是谁有权利打破“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的伦理?行走在日月山川里,让树有树路,花有花路,鱼有鱼路,猴有猴路……吧!那是对眼前天地真正的亲情,“洪范”里即已懂得的条理。

走的时候,在崖下拾了几片青枫的落叶,红处如酒,褐处如伤,有霜浸的脉络,其实连拾叶也是不应该的,落叶有落叶的路子,应该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好风好雨我原本无分,只能有缘,那么是我性格中名为不舍,实则贪慕的坏根,尚未被石水涤净了。也许所谓栉风沐雨须是真正天风天雨,所有不彻底的人本思想或道德,不过学自人风人雨罢了,原是不堪一击的。

人怎么可以破坏天地石水的尊严而自以为贵重呢?

车子渐行渐远,山芙蓉水紫的花样留在看不见的远处,平地的芙蓉多一分妩媚,少一分水灵,而我是要往平地取得,似乎就在这离念之间,顿觉身上的累赘,功名枷锁、虚矫浮文、情关欲口,也该松绑了。

愿他日修得水身石格,月身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