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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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也是思想起

比华利山庄有一幢和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有些关连的房子,译成中文叫姜饼巫婆屋。全世界的很多孩子都读过这样的童话,有对小兄妹在森林里采果子玩耍,迷了路,也有的说追寻只翠羽青鸟迷了途,走着走着见到一座姜饼、巧克力、核桃酥、奶油霜、软糖球叠成的房子。弓月照着森林鬼影追踪,肚子又饿,小兄妹害怕得躲进房子兴奋地吃起来。故事的高潮是房子主人原来是骑扫把的巫婆,打算煮了兄妹吃,他们拿鸡骨头给瞎巫婆验肥,巫婆老以为小兄妹不长肉熬不成汤,拖了好些日子,结局是哥哥用计把巫婆推入烧满沸水的大铁锅里。

这个童话屋现在面临拆毁。

它有六十九年的历史,一九二〇年由韦特拉制片场的摄影棚拆掉改建。在美国,除了中国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西班牙人所留下的上百年建筑外,已可列入古迹。保护古迹组织非常恐慌。洛杉矶管理局说:“这对比华利山庄与斑鸠市,都是一场忧伤而沉痛的苦难。”

我去看了这幢房子。

那天北极冷锋眷恋南加,早期天空即如白砚洗中泡浸着墨锦,下了雨渗透得不可收拾,所有的云掐得出墨汁来。风卷着枯叶毛笔般刷着地,像极了台北的天空,我为之神魂颠倒。把屋里释放一丝丝暖气暖书,又怕暖燥了非洲堇和橄榄树,在暖气口前搁了一锅凉水。套上筒靴就开车上路了。路上下起冰雹,敲得车顶咚叮细响,满地碎冰粒,车盖上刮一碗下来就可以是重庆南路书街小美的雪泥刨冰,啊呀!这个叫人思乡成结的台北的天气。

找到巫婆之家,冰雹停了。房子静静安插在墨灰色天色里,不大,约三千七八百平方尺,一百坪吧!两幢斜顶到地的姜饼色房子,一块块巧克力片般的木瓦,屋瓦上挂着扫把,屋前有条小河,养了几百只青蛙,都冬眠了。屋后顶的纺锤形烟囱确有些鬼意,窗子东两扇西一扇,都歪斜不成规矩,木条窗格也是大大小小菱方交错,窗边开了一扇摔了跤的侧门,院子里一丛丛冬青有些修圆有些修歪,堆了好些石头,矮篱是一片片不成形的刀口状木板上了深褐漆叠在泥土里,高窗里有铜钟、粗绳直垂到楼底,低窗格望进去可以看见厅里那口故事中的大锅。厚泥墙的花纹确实像一块块姜汁饼干,门灯有一只仿佛南瓜脸,另一只如水果糖。据说里头摆设很有万圣节诸鬼闹街的味儿,但我进不去,巫婆屋原是一对葛林夫妇的私人财产,他们现在希望卖一百七十万,如果没人出价,就让建筑公司拆了建楼。保护古迹组织将设法募此款买下它。

洛杉矶时报上报导,好莱坞保护传统基金会副主席韩特说:“这座房子极具历史价值。从它落成的头一天开始,就吸引许多观光客,此点对洛城而言,即举足轻重。”

我在一株银桦树下立了一会,风刮着屋顶上的焦扫把刷着墨汁天。转个方向,发现侧角有秆稻草人,宽边尖顶黑帽鹰钩鼻,不规则锯齿形裙裾黑衫巫婆。我比较同意一个建筑物评论家的说法:“巫婆屋就建筑美学来说,设计品味一点都不高。”

回头路上又咚叮敲起冰雹,一大块墨绵后的远山晶白兜了雪。那山我也去过,低的前山满山仙人掌,高的后山皆松林。在那前后山间的芦苇谷的二百四十三号古迹吃过卤牛肉卤蛋。那座古迹是十几块黄岩石叠成高灶,用黑铁栏杆围起了竖了石碑,碑上说印第安人曾到此扎营。我被警告过,如果摘了山里任何一株花或拾了任何一块石头,下山被逮至少罚六百块。那灶址有过印第安人的房子。

我想起另一座房子,一直无缘得见的一座老宅。

陈记生草药店──加州费度尔镇,一百三十六年。

费度尔在一八五一年淘金热期至少曾住八千至一万个中国人,余凤庄开了这家生草药铺子,一住五十三年,而镇上的中国人在金矿无望后渐渐迁空,最后只剩他和周裕芳,连他的孩子也走了。一九〇四年,七十余岁的余凤庄死前嘱咐二十岁的周裕芳,把店交给他打理,永远不能卖。中国人都搬空了谁喝草药?周裕芳从那年起真守着没人上门的铺子守了六十一年,一九六五年,他尽完了他毕生的承诺。草药店于是归属费度尔镇。终于风雷雨腐蚀掉了这两个老人两代两生两世的固执,据说一百三十六年了,余凤庄的唐杉还挂在墙上,账簿上记着甘草、朱砂、当归、枸杞、红枣、北杏……仍搁在药柜上,在尘埃里等着等着,等时光之流再度晃漾。斑驳龟裂的厚墙据说现在是花蕾怒放般的碎裂,白蚁老鼠在药格子里捡拾碎屑,腐柱已经快倒塌,算盘边仍有余凤庄周裕芳都用过的玳瑁圆眼镜和狼毫笔,余凤庄的曾孙余医生现在想重建它。因为他说在费度尔镇已经没有中国人曾经奋斗的痕迹。其实在全美,也已经没有一个中国人留下的痕迹保持一百三十六年原封不动!原封不动!账簿是一百三十六年前的账簿,墙纸是一百三十六年前的墙纸,药瓶里的草药屑也干了一百三十六年,还有余凤庄的一百三十六年的唐杉,一百三十六年的指痕。

余医生只能拿出一万块,糊好墙纸都不够。

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据说费度尔镇民捐了二千五百块,费度尔古迹保护协会正设法筹募目标八万七千五百好挽救它。挽救费度尔的历史,费度尔属于中国人的历史。

费度尔介于洛城和旧金山之间,五百多里的路上,行走过很多很多的中国人,现在仍是,新的不断掩埋掉旧的。

又开始下冰雹,风刮着我屋前的枯叶毛笔般刷着地,冰珠子敲头兜肩,我真的刮了一碗掺了鹰牌炼乳嚼。

陈记生草药店不晓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