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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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春月行走佛国

春花在枝的时分,土地里仿佛听见音乐,使人比平常安静静的喜乐。

想访神佛。

佛坐在深艳烂漫里。重黄宝绿焦橙鬼紫的琉璃瓦顶,贴满了金丝银箔,豹眼蓝,玛瑙红,晶钻白小碎片的廊柱。大而化之的唯有菩提树,旅人蕉,绣球花。莲蕉花的绿叶,仿佛天神天女拍打人间风凉的香扇。琉璃瓦下金叮叮卦着坠铃,悠悠佛国的贵族气质,其实有一种撒开来的放任。夸饰纤巧到漫无节制,接近纵情欢乐,因之对天的宽白澄明更懂得敬思,无限神往,漫生微妙香洁,是佛说阿弥陀经里的极乐国──“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德功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皆道。金银琉璃玻瓈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瑠璃……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空气里果然飘满诸般香华,佛的天香之外,花的香气,光脚的礼仪的香气,静坐诚悦的香气,杂色斑斓的香气,而人子功德庄严的悠哉,也化成无量香华,可爱可亲,不同于外头世界的末世虚无,是生活哲学中暖粥似地祥云。

学着脱鞋摆架,光脚礼佛,踩过的足印有前人脚心的温热,比手心的感觉还贴心,叫人想互爱,想安静,想悄声,想飞,也想舞。

这个佛国的佛眉眼容媚,体态娟劲,在这样美丽的佛前,所有的感应皆心细如发起来,醇厚之外添了蕴藉的眷恋。

然而寺外的皇宫广场,却是历史无数流血的道场,僧侣们用鲜花礼佛,血祭人间。金灿灿慢悠悠,身穿华丽棉纱,头戴茉莉宝石,在沉香龙涎香里骑象而行,手弹紫檀木琵琶,崇拜湿婆神,毗湿奴的诸神儿女,一直构成着这个世界献给纷争之神的圣庙,却从来没有停止过鲜花与血的轮回。让大自在王和护持神的极楽佛土,不断幻灭成痛苦的涅盘,被隔绝在囚禁的白墙金顶里,余下的宗教业力,散入幽哀伤怀的众生,竟让佛陀背负那充满了最少的反叛的嫌疑!佛陀的愿力终至无法成为转缘解脱的大圆智镜,行深而为政治与道德清明的离苦悲愿,佛陀的极乐国土,遂仅仅仿佛一个宗教乐观主义的当了。

涅盘大自在智慧的吊诡与危机,正是那最深邃无明的自我奴化迷思。

礼佛供养的蝴蝶兰花串和茉莉花串,大街小巷都有得卖。玉兰花,小玫瑰浅艳的花手环,是每日最新鲜的佛珠,光明的清芬,倒像善男子善女子佛前无邪的信物。卖花人家把花朵箩在竹筐里,底下就衬着那阿弥陀经里佛说大如车轮的荷叶,一箩筐人子温谦的祈求。礼佛参禅,也可以是这样“身如花枝,如梦相似”。

佛花之间的诗美,让人想起桑塔耶纳对玛利亚的热爱,爱那“诗中最美丽的花朵”,更胜于信仰的较真,就像热爱艺术更胜于工技,相信政治与宗教搭挂,是在神佛的世界里放置撒旦。

菩提树下一个回回卖铜炉饼,白麻纱包着头,蓝扑扑的长衫系着围兜,仿佛一尊矮墩墩的小蓝塔。铜炉其实是个辞不达意的圆土灶,灶肚里烧着碳,把稀米面糊贴上土灶内壁,关上灶门烘烤。擦抹出鸡油黄亮泽的铜炉圆顶,就像小蓝塔旁小号的清真寺。干巴巴的饼热时鼓鼓的像只面口袋,可以选择包榴莲糊或者椰子青菜泥。这类的成吉思汗吃法,天涯海角都有,希腊人包得最精彩,包榴莲椰子我是第一次看见。

回回把榴莲糊塞满一张饼,再用水红的粗纸包了饼,带了饼我们去看一条长河。

河的下半游是贫民窟,潮湿的棕榈芭蕉林中,架起泡霉了的木条,撑住两片铁皮顶的水上小屋,矮梯子浸在黑浑浑的水中。瘦黑的老妇人,把一条破布般的床单在泥黄的水里漂洗,漂一漂,拧一拧。对面木屋的少妇蹲在梯上脚泡着水洗碗筷和锅子,看不见屋里是不是另外有澄清的水荡清。水面上飘过去稻草枯枝布袋莲,泡腐的烂动物尸体和椰子壳。

河到上游才突然华美,是船家聚集之地,狂欢的似的泰丝和花棉布,从白木梁上瀑布般挂下来。金的纱线,孔雀眼般的魅怨,银质的小象镶嵌着紫眼。坐店的女子用草绿泰丝腰巾,缠住铜质青与金豆红相间的长裙,手里正撕开芭蕉,竹竿上挂着几串油漆了艳色的尖顶草笠。船家带的帽又是一种,平顶翘沿,像只澄黄的灯罩,配着蓝小褂和木黄的船,满船的兰花艾草,山竹,紫茄,芭拉,绿瓜佛手瓜,和红毛丹。鲜藕用荷叶盖着,米饼用草绳穿着,摇橹穿梭在混浊的水巷。

随着船家浪漫地划,却发现沉闷的无人买卖,这水上市场竟如静止的戏剧,并非真实的人生,和舞蹈斗鸡一样,只是一场生活的表演。船家炸的拔丝香蕉也没有人敢尝,不知打那儿随手掬来和面的水?这虚伪的华严,在这古老的佛陀脚前,竟如一页大乘经典翻不完的毛骨悚然。

黄昏以后下了阵急雨,天仿佛开了一个洞把整缸水泼下来,打残了星光兰草。

极远处是那河流的声音,从贫民窟一路流过泡烂的腐尸皇宫的人间争战的庙宇,奔向海。应该有另一条河,不在耳力可以听见的范围,却在心象可以流过的空间。在雨中,那心象的河流,是佛陀无言的哭喊。

这里是个佛无法说的世局?

也没什么难懂,宇宙总相,契机生灭,动静空寂,才德变灭,佛眼照空,佛智照假。

除了政治和权力,一切哑口太久。

佛要我说,我应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