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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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逝爱

过了一个年龄之后,常常急着从过去仓皇逃走,总毋宁交割得干净利落,遑论纪念!也许在生活里曾经狠狠地摔一跤几至残废方至于如此?

出国之前,除了两箱衣物,一本红楼,几本张爱玲,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其他全没带出来,四年浪迹,曾经叮叮咛咛要母亲给寄来的除了书还是书,母亲总遥隔关山问我,你那些东西怎么办?我要粉刷房子。装箱吧!塞进床底下。一床底下的流年。

前卅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相继失去──我曾经整整缠绵十年的爱,以及我最渴望得到却没有得到的──父亲的宠。

我与艾农之间生死相许之初,正是几乎放弃求取父亲青睐的开始。父亲生我五兄弟姐妹,居中行三,本来如道旁路树——谁家皆不属,何况我极易受伤却分外倔强,也何况我所有的天分皆非独树一帜。小时候,学校里作文比赛颁奖台上,至少可以站家里三人;画画比赛起码也有我与哥哥;独唱比赛妹妹姐姐也不让我专美;我所有头角峥嵘的努力,始终挤满太多对手,整整六年中五年第一,一年第三的成绩争不过哥哥满卷第一,渐渐鼓胀了我不满、嘴硬、反骨以及──寂寞。

中学六年,哥哥姐姐因功课而放弃父亲所谓的“杂耍”,我的执迷不悟终于成为叛逆,大大小小作文或壁报奖状付出的代价,是成绩只能维持五至十名,但我开始说谎,所谓在学校温书,也许是赶一场电影,也许是去美国新闻处听西贝流士音乐讲座,也许到男校门口吃一碗长河落日圆般月见冰,也许在孔庙长廊下拾紫色梁祝蝶影般朶瓣,也许和腻友们到河床里写生去了,我在学校美术组里藏着我的白帆布画袋……父亲与哥哥曾在假期中到学校找我,数次拆穿谎言的结局,无可避免我千真万确失宠。

姐姐与妹妹的乖顺巧慧,唯一无法与我匹敌的却在我与文字和数字的有缘;我的数学出奇地好,甚至比国文还好,简直可以用“称霸”两字。当年唯一一次讨得父亲欢心,是听哥哥的话念了自然组,全女中甲组学生不过一班,可惜这项风光到底没有维持太久,高三那年,发了痴似的爱逛旧书摊,使我的数学一落千丈,英文也仅及格边缘。至于物理化学根本书都没翻完;那一年联考,在父亲认为一塌糊涂之下上了大度山。整整一个星期,父亲不愿与我交谈。一年级一定需住读,母亲送我到宿舍门口,大度山与我家不过二十分钟车程,我却落了一夜泪。

艾农是我大度山上唯一的爱恋与记忆,我爱他之情痴只能如我之爱文字,无可解释的一段缠绵十年的情感。胡兰成说张爱玲夸他聪明,是上海话“敲敲头脚板底皆会响”。艾农与我的了解至少也在这个程度。我喜欢刮风的日子在任何一条桥上跑,仿佛在窄小的空旷里却仍山与水间奔驰;我在每一本书的封里细细按捺一个圆圆红泥小章子──上桥的时候有风。多情之人只能有一个爱恋,所以我几乎忽略所有朋友。我的说谎现在有了共犯,整夜整夜我们走街穿巷,卖中药的巷子,落雨天卖炒面茶的巷子,涂了胭脂、岔开两腿叫客的过气老妓的巷子;头一年住读的行动解放,快乐如浅溪濯足,清清浅浅搅拌星子的喜悦,一波又一波──我的微积分和线性代数当了!我一点不着急,开学那天,我兴高采烈转入艾农的中文系──做了他的学妹。

艾农教会我许多张爱玲的好,小心小眼的人气,乔张作状的可喜,那样打破佳话的使人心酸眼亮。大度山的第二年我搬回家,每天我和父亲编夜课的谎,和艾农走长长的街,父亲对我任性转系的理由,始终大部分认定过早谈恋爱冲昏了头。有一夜,我们在学校一个文学社团小屋里写东西耽搁了下山班车,我们用锡壶烧了绿豆,两个人并肩书桌前灯下坐着,我写他也写;窗外大度山松风如雷,窗里绿豆泡着甜香。我后来趴在稿纸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回家,母亲告诉我,寒着脸的父亲在我下车的小亭子等到近十二点。我当时自认失宠多年早已不谙该如何与父亲相处,也不会撒娇、不懂道歉,只想赶快逃回山上。

父亲对我的怒意波及我和艾农的情感,大学四年及至艾农金门退伍,父亲不熟中了解我和他之间;父亲希望我出国投靠哥哥,再念书,然而我一心一意想嫁艾农。我们放弃过许许多多结为夫妻的时机──太信任彼此深不可测的情缘?!艾农回大度山念研究所。父亲突因肺癌住院、日益消瘦使得父亲开始沉默哀伤,他经常要求出院而不得,只望着医院外公寓阳台晒衣竿上空荡荡翻飞上天的衣裤发呆。我替他抹婴儿油,他望着我,我突然发觉我的倔强根本就是他的翻版。他伸出手说:“文采,你不是会看相,替爸爸看看吧!”我的泪翻身滚落颈底。一个蒸发了药气与消毒水气的午后,我自廊外走近,隔门听见他对医生说:“你要救我,救救我。”我突然惊觉──太迟了,我与父亲,太迟了。我独自在扶桑花径里走了一下午,回到病房──父亲最疼的哥哥姐姐远在国外,彼此的孤独教会了互爱──可是太迟。我替他擦手,父亲说:“都说你常常投稿,怎么从来没见你拿来看看?”我一直认为父亲恨我“杂耍”。

那年是深秋,父亲发稀顶秃。一天教完书行过衣帽摊,有许许多多绒线帽子,我试了一顶,纯羊毛软而温暖,饱圆的奶油色,我买了一顶。风刮着枯叶啃着脚背,父亲戴上一直没有除下来。那天我带艾农去看父亲,三个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一天是艾农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艾农后来送我一座陶瓷,两个交颈依偎的情人,浅蓝釉上彩洒满细雪,那一类的陶瓷很多,但艾农在上面烧了一行字“上桥的时候有风”。

父亲病逝在入冬,着殓衣的时候,那绒线帽给摘了下来扔在病床上,父亲被抬入太平间,就这样,我永远失去了他的爱。

母亲告诉我,父亲临去前只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是:“文采就让她嫁给艾农吧!”

父亲的绒线帽我偷偷藏了起来,下葬之后,带回真正孤寂了的家,每天我拿出来把整个脸埋进帽围里,闻那残存的父亲稀发而更接近皮肤的微汗。直至焚完七七四十九金纸之后,母亲对我说:父亲托梦,天好冷缺穿的,要一套西装,皮鞋,风衣和那顶帽子。母亲把父亲生前衣物理好烧给父亲──随同那顶帽子。

我与艾农自此之后竟至无缘,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生命中的陷阱使我摔跤几至残废,深不可测的爱使我们拼命设法重逢,但也──太迟了!太迟了!

出国之前,唯一在保留与割舍间选择痛苦的只有那座陶瓷,终于没有带走。

这以后多年,我居然能再拥有上海话里“敲敲头脚板底也会响”的感情,只能感恩,虽然已经失去生死以之的能力,但我懂得这份静好。

我已经没有百宝箱了,如果有,也只能是一箱遗憾──我生命里所有的爱,父亲只见过艾农,而他们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对方的好。

至于这以后我得到的爱,以及我对文字的爱──他们从没有机会认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