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邻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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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芭蕾伶娜

她教芭蕾却极少开口,玄色紧身上衣系了一抹云般小裙子。前几回带了只藤圈从天花板上吊挂下来,她领头在那小小的圆里穿手穿腿,钻过来缩进去,在窘态里维持优雅,柔软地像只收了掌心爪的大猫。后来渐渐把藤圈升高,穿手穿腿之外多了跳跃,她仍像猫掌落地矫美无声,后头几位遂有些惨不忍睹,但她仍没有开口,仿佛多说无益。

收了藤圈之后,舞室里放进三只蓝雀。蓝雀性子刚烈,满室瞎飞昏撞,她又领头随鸟奔波。有时候那三只蓝羽鸽灰腹的小鸟儿静下来,只是垂下尖嘴偏头防备地歇着,她也那样学着鸟儿,一种小心翼翼防人侵犯的矜持,不忘优雅。三只鸟倏忽起飞,杀伐般刷羽刷过四壁镜子,她也冲进镜子里,像失心疯的皇后,四肢吃力地挣扎,最后,把全身严丝合缝地贴向冰冷的镜面,如一张剥了皮的美洲豹的标本。把鸟儿驱了,她放一段没有旋律仅是打击节奏的音乐,快慢章法模糊,舞着身子,委屈抛掷的姿态里全是抓蓝雀的回忆,再把全身贴回冰凉的镜面时,有一种透明空洞的悲哀反射回来,回照在舞室里,从左壁的镜子折射到右壁的镜子,透明到宛如有锋棱,一个被追逐爱情所伤至绝望的水仙。她仍没有开口,仿佛无话可说。

有一天下午,她领头出了舞室,在林叶间的阳光里玩自己的影子,走到光疏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把身子弯合得像只大提琴,然后让影子轻轻地摆荡,带着一点凄凉的酒意。有许多空想,就像光也要哭了,再摆荡下去,影子更长了,摆幅宽起来,又像光也要笑了,她身上宽松的袍衫里冒出狂欢与狂悲,都只是在光与影子上游移,巨大的却淡淡的,无所谓时空,摆荡着摆荡着却进入某种神秘的迷信与固执。眯起眼睛看,只不过午后树林里一段毫不戏剧化的人的风景。时间长了,光影与人似乎都要昏睡。

其实后头没有一个人学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