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记菁华
3943600000061

第61章 太史公自序(1)

过去颛顼统治天下的时候,让南正重掌管天文,北正黎主管地理。唐虞统治之时,让重、黎的后代继续职掌天文、地理,直到夏商时期。因此重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周朝统治时期,程伯休甫便是他们的后裔。周宣王的时候,重黎氏因失去掌管天文地理的职守而成为司马氏。司马氏世代职掌周史。周惠王与周襄王统治期间,司马氏离开周都,去了晋国。后来,晋国的中军元帅随会逃往秦国,司马氏也迁居少梁。

自从司马氏离开周都到了晋国之后,司马氏族人分散各地,有在卫国的,有在赵国的,有在秦国的。在卫国的一支中,有人做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一支中,有人以传授剑术而名声显扬于世,蒯聩就是这一支的后代。在秦国的一支有叫司马错的,曾与张仪争论国事,于是秦惠王派他率兵攻打蜀国,攻取蜀国后,就做了蜀地郡守。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侍奉武安君白起。少梁当时已更名为夏阳。司马靳与武安君坑杀赵国在长平的士兵,回国后他与武安君一起被赐死在杜邮,葬于华池。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是秦国主管冶铁的官员,生活在秦始皇的时代。蒯聩的玄孙司马卬,曾做过武安君的部将,并率军攻占朝歌。诸侯分封为王的时候,司马卬被项羽封为殷王。汉王刘邦攻打项羽之际,司马卬归降汉王,汉朝廷将殷地改置为河内郡。司马昌的儿子是司马无泽,司马无泽担任汉朝的市长。司马无泽的儿子是司马喜,司马喜担任五大夫,他们死后都葬在高门。司马喜的儿子是司马谈,司马谈做了太史公。

太史公拜唐都为师学习天文,拜杨何为师学习《易经》,拜黄子为师学习道家学说。太史公于建元至元封年间为官,他担心学者不能通晓各学派的要义而固执谬论,于是论述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要义:

《周易·系辞》中说:“天下人的追求相同,而具体的思虑却多种多样;实现的目标相同,而采取的手段却大相径庭。”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家,都致力于如何治世,只是各家的说法不同,有明白的,也有的不明白的地方罢了。我曾私下研究过阴阳家的方术,发现它夸大吉凶祸福的预兆,有很多的禁忌避讳,使人感到拘束并多有所畏惧,但阴阳家关于四季运行顺序的论述,是不可丢弃的。儒家的学说广博但缺少纲领,劳力却很少有功效,因此该派的主张难以全部遵从;然而它所制定的君臣父子之礼,明确的夫妇长幼之别,是不可改变的。墨家学说俭啬而难以遵从,因此该派的主张不能全部照办,但它关于加强农业生产,节省财政支出的主张,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主张严刑酷法却刻薄少恩,但它确定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张,是不可更改的。名家使人感到拘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但它弄清了名与实的关系,是不能不认真考察的。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的规律,使万物得以自足。道家是依据阴阳家有关四季运行顺序的学说,吸收儒、墨两家的长处,撮取名、法两家的精要,随着时势转移而转移,顺应事物的变化,树立良好的风俗,处事立世无不适宜,意旨简约扼要又容易把握,办事少而功效多。儒家则不同。他们将君主视为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导而臣下应和,君主先行而臣下随从。这样就使得君主劳苦而臣下却安逸。再说大道的要旨是舍弃刚强和贪欲,不耍花招,将这些放在一边而用儒术治理天下。过于劳神就会精神衰竭,过度劳力就会身体疲惫,身心过于劳累,不得安宁,却想要与天地共存,那是不可能的事。

阴阳家觉得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各有宜、忌的规定,顺应规定就会昌盛,违背规定不死则亡。这未必是正确的,所以说阴阳家“使人感到拘束而多有所畏惧”。春季萌生、夏季成长、秋季收获、冬季储藏,这是自然界的重要法则,不顺应这个法则就无法制定天下纲纪,因此说“四时运行的顺序是不能丢弃的”。

儒家以《诗》、《书》、《礼》、《易》、《乐》、《春秋》这“六艺”为准则,而“六艺”的本文以及释传数以千万计,几代相继也不能弄通其中的学问,有生之年也无法穷究其礼仪,所以说儒家“广博但缺少纲领,劳力却很少有功效”。至于制定了君臣父子之礼,明确了夫妇长幼之别,是哪一家都不能改变它的。

墨家亦崇尚尧舜之道,谈论到尧舜的品德行为时说:“堂口只有三尺高,堂下土阶只有三级,用茅草搭房顶而不加修剪,采栎木做椽子而不经刮削。用土簋盛饭吃,用陶铏盛汤喝,吃的是粗饭,喝的是藜藿做的野菜汤。夏天穿葛衣,冬天穿鹿裘。”墨家的人为死者送葬,只用一副只有三寸厚的桐木棺材,送葬者哭丧却不能过于哀痛。教给人民这样的丧礼,必定将此视作给万民做表率。假使天下人都照这么做,那就没有贵贱尊卑的区别了。时代不同了,时势变化了,人们的事业必定不会相同,所以说墨家“俭啬而难以遵从”。墨家学说的要旨是加强农业生产,节省财政支出,这的确是使得人给家足的办法。这是墨家学说的长处,是哪一家都不能废弃它的。

法家不分亲疏远近,不别贵贱尊卑,凡事一律依照法令来决断,这样就把亲近亲属、尊敬长辈的伦理断绝了。这些手段可当作一时之计来施行,却不能长期使用,所以说法家“严酷而刻薄少恩”。至于法家使主尊贵,使臣卑下,使上下职责明确,不得互相逾越的主张,是哪一家也不能更改它的。

名家苛细烦琐,纠缠不清,不识大体,使人不能反思其真实内容,一切取决于名称,却舍弃了一般常理,所以说它“使人感到拘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至于按照名称来考察实际内容,为求名实相符而对名与实进行比较验证,这是不能不认真考察的。

道家主张“无为”,又说“无不为”,其主张容易施行,其文辞却难懂。其学说以虚无为根本,以顺应自然为原则。道家学说认为事物没有一成不变之势,没有固定不变之形,所以能够探究万物的情理。不抢在物情之先,也不落在物情之后,所以能够当万物的主宰。有法而不任法,要随着时势而定;有度而不恃度,要随着万物而合。所以说“圣人的思想和功业之所以不朽,就在于牢牢守着顺应时势变化的原则。虚无是道的永恒规律,顺应自然是国君治国的总纲”。群臣就位,君主应让他们各尽其才。实与名相符者,叫做“端”;实与名不符者,叫做“窾”。不听信空话,就不会产生奸邪之事,也自然分得清贤与不肖,看得出黑与白。关键就在于运用了,只要肯运用,什么事都能办得成。这样就合乎大道的一派混混沌沌的境界。光耀天下,重又返归无名。举凡人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有精神,精神则寄托于形体之中。过于劳神就会精神衰竭,过度劳力就会身体疲惫,形、神脱离就会死亡。死了的人不能复生,是因为形、神脱离后便不能复合了,所以圣人重视这一点。由此看来,精神是生命的根本,形体是生命的依托。不先让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安定下来,却奢谈“我有办法治理天下”,怎么能做到呢?

太史公职掌天文,不治理民间的事务。太史公有个儿子名叫司马迁。

司马迁在龙门出生,曾于黄河的北边、龙门山的南边过着耕田畜牧的生活。他十岁时便能诵读古文了。从二十岁开始南游江、淮一带,登会稽山,探禹穴,观九疑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于齐、鲁两地的都会讲学,考察孔子遗风,在邹县、峄山参加乡射之礼;在鄱、薛、彭城遭到困厄,路过梁、楚之地回到家乡。这时司马迁出仕做郎中,奉命出使向西征讨巴蜀以南的地区,往南攻略邛、笮、昆明等地,之后回来向朝廷复命。

这一年,天子开始举办汉朝的封禅大礼,而太史公此时滞留在洛阳,不能亲身参与整个过程,所以心中愤懑,发病将死。他的儿子司马迁正好出使归来,在黄河、洛水之间与父亲相见。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低声哭道:“我们的先祖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际便显功扬名,职掌天文。后世中道衰落,如今将会断绝在我手上吗?如果你能继续做太史,就接续了我们的祖业。现在天子继承汉朝千年的大业,在泰山举行封禅大礼,而我不偏偏能随行,这是命啊,是命啊!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做太史,做了太史后,不要忘记我想要完成的著述啊。再说孝道是从奉养双亲开始,进而侍奉君主,最终落实在立身扬名。靠扬名后世来使父母显耀,这是最重要的孝道。天下人都称颂周公,说他能论述并歌颂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公、召公的风尚,表达太王、王季的思虑,乃至于再推到公刘的功业,并尊崇周族的始祖后稷。周幽王、周厉王之后,王道衰败,礼乐衰微,孔子编辑整理了旧典籍,修复振兴了被破坏、被废弃的礼乐,论述《诗》、《书》,写《春秋》,学者至今都在效法他。自鲁哀公十四年有人捕获麒麟以来至今四百余年,诸侯国相互兼并,各国史书丢弃散尽。方今汉朝兴起,四海统一,明主、贤君、忠臣、为道义而死之士辈出,我身为太史都没有对这些人加以论评记载,废弃了天下的修史传统,对此我深感惶恐,你可要记住啊!”司马迁低头流着泪说:“儿子虽然驽笨,但我会详细论撰先人所整理的史料旧闻,不敢有缺漏。”

太史公去世三年后,司马迁任太史令,开始连缀汇集国家的藏书。司马迁任太史令五年后,正值汉太初元年,十一月初一日冬至,汉朝开始改用夏正(即以农历一月为正月),天子在明堂宣布实施新历法,诸神接受太初历。

太史公司马迁说:“先父说过:‘自周公去世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去世后到现在又有五百年了,有能继承清明盛世,整理《易传》,接续《春秋》,论述《诗》、《书》、《礼》、《乐》本义的人吗?’意思就在此时,在此时吧!我又怎么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道:“过去孔子为什么要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仲舒先生讲:‘周朝王道衰退废弛后,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讨厌他,卿大夫阻挠他。孔子知道其政治主张不能被采纳,道义无法实行,便在《春秋》中褒贬评定了发生在二百四十二年间的事情,想以此作为天下人评判是非的准则,贬抑无道的天子,斥责昏乱的诸侯,声讨为祸的大夫,为达成王道而已。’孔子说:‘我与其记载论述那些空洞的说教,不如举出史实,这样说明就更加深切透彻了。’《春秋》这部书,往上阐明三王的治道,向下辨别人事的纪纲,明辨嫌疑,判断是非,论决犹豫不定的事,褒扬善的贬斥恶的,尊重贤才,鄙视不肖之人,使灭亡的国家得以保存,断绝了的世系得以继续,补救衰敝的事业,振兴废弛的一切,这是最重要的王道。《易》记载论述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说明变化;《礼》规范人伦,所以长于教人行事;《书》记述先王的事迹,所以长于辅佐政治;《诗》记录了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描述风俗;《乐》是论述音乐创作的经典,所以长于论述和谐;《春秋》论辩是非,所以长于处理人事。由此可见,《礼》是用来规范人的言行的,《乐》是用来启发人心平和的,《书》是用来述说往昔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人间情意的,《易》是用来讲述万物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阐明人间道义的。平定乱世,使其复归正道,没有什么著作能比《春秋》更切实有效。《春秋》不过数万字,而其中要旨就有数千条。万物的聚散离合都在《春秋》里面。在《春秋》一书中,记载了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掉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住自己国家的数不胜数。考察其中原因,都是因为他们丢掉了立国立身的根本。所以《易》中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它的发展渐进已有很久了’。因此,国君不可不知《春秋》,否则就会连谗佞小人站在面前也看不见,奸臣贼子紧跟在后面也发觉不了。大臣不可不知《春秋》,否则就只会固守常规却不懂得因事制宜,遭遇变故时不知如何灵活处理。做人的主君、父亲若不通晓《春秋》大义,必定会蒙受最恶的名声。做人的臣子、儿子若不通晓《春秋》大义,必定会陷于因篡位杀上的罪恶而被杀的境地,蒙受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认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只因为不通晓《春秋》大义,所以蒙受众人的无端谴责却不敢推卸罪名。不明白礼与义的要旨,就会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君不像君就会被臣子冒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昏聩无道,子不像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罪行。把天下最大的罪名加在谁身上,就只能接受而不敢推卸。因此《春秋》这部书,是礼与义的根本之所在。礼是在没发生之前禁绝坏事,法是在坏事发生之后施行制裁;法起到的作用显而易见,但礼禁绝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壶遂说:“孔子所处的时代,上没有圣明的君主,下得不到任用,所以他才撰写《春秋》,流传下一部空洞的史文来裁断礼与义,被视为帝王的法典。现在先生您上遇到圣明的天子,下能当官任职,万事俱备,而且全都各得其所,先生所要撰述的、阐明的是什么呢?”

太史公说:“嗯嗯,不不,不全然是这么回事。我听先父说过:‘伏羲最为纯朴忠厚,创造了八卦。尧、舜统治时期国力强盛,《尚书》中有所记载,礼乐是从那时兴起的。商汤、周武统治时期国运昌隆,诗人便作了很多歌颂的诗。《春秋》褒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王室,并不仅仅是讽刺讥斥。’汉朝兴建以来,到当今英明的天子得到祥瑞征兆,举行了封禅大礼,改订历法,更换服色,受天命泽被苍生,海外不同风俗的国家,辗转几重来到中国边关,请求进献礼品、朝见天子的外国使臣不可胜数。我与百官们竭力颂扬圣德,仍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意。再说人才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国君的耻辱;国君圣明而功德得不到广泛传扬,是有关官员的罪过。况且若我在担任太史令时,放弃天子的圣明盛德而不予记载,将功臣、世家、贤大夫们的功业埋没而不予著述,那就是违背先父的遗言,罪过实在太大了。况且我只是缀述旧事,整理世代相传的资料,并非所谓的著作呀,而您把这个与《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于是太史公开始论述编写所得的文献和资料。到了第七年,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被囚于狱中。于是喟然而叹:“这是我的罪过啊!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毁伤了没有用了。”于是退而深思:“《诗》、《书》含义隐晦而言辞简约的原因,是作者想要表达心中的思虑。过去周文王被拘禁在羑里,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陈、蔡遭遇困厄,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著成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了《国语》;孙子受了膑刑,而论述了兵法;吕不韦被流放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才写下《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为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郁结,没有通畅表达的渠道,因而才追述往事,思考未来。”于是终于下决心叙述陶唐以来直至武帝获得麒麟那一年的历史,一切从黄帝开始。

缅怀以前黄帝以天地为纲纪,颛顼、帝喾、尧、舜四位圣明的帝王前后相继,各自制定法度;唐尧让位给虞舜,虞舜也不以此自居;赞美这些帝王的丰功伟绩,使其万世流传。作《五帝本纪》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