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绣宫深(未稚)
楔子
銮殿金镂,雕栏玉砌,宫闱隔着层层纱。繁复雕篆的窗棂外韶华正好,罗衾早是不耐五更寒,瞧他呵手垂了帘帐,银帐钩上白龙戏珠,帐内人儿微动身时便玎玲玲直晃。
“太子殿下这是……”几声怯怯的男声由帐内传出,轻软的语调,却比女子的娇声媚语还要撩人。便见云罗纱帐内围聚着好几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其中一个着一身绣着龙纹的锦袍,他的身架显得格外瘦小,肤色极白,偏眉眼却又生得极长、极媚。一听外面有动静便顺手拉来旁边的一位少年压在身下。
“啊呀太……太子殿下……”身下人立时急红了脸。
“嘘——”被唤作太子的瘦削少年赶忙封住了他的嘴,“待会儿给我好生配合!”他压低了声音下令。
话音未落便闻外头一声长吆:“皇后娘娘驾——到——”
珠帘一动,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已款步踏入了太子房内。便见她一袭金丝绣凤的织绡罗纱,长裙曳地,乌髻高绾,荷袂盈袖缀缨络,银钗玉钿金步摇。她挺直了背一路走来,浑身金光熠熠迷花了人眼,眉宇间却端着凤仪天下的孤傲,瞥眸一见床上的香艳之景,顿时脸色乍变,“皇儿你——”登基大典便要开始,群臣朝见,可他竟——
年轻的太子看也不看她,径自同身下的少年嬉笑骂俏。只等皇后亲自上前掀了纱帐,他才不耐烦地丢出一句:“我不要当皇帝。”
皇后微眯起眼,清冷的眸子掠过一道狠光,落至唇畔却突兀地化成一抹妩媚至极的笑意。而后便见她伸手一指蜷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俊俏的少年,“来人——”
朱唇微启,轻巧地吐出一个字:“杀。”
太子的脸色骤然一白,却还来不及阻止时,铁面侍卫已强行将那少年拽下了床拖了出去——“好皇儿,你若现在去登基,便不杀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诱哄他道。
太子咬牙冷哼一声:“不!”他自有他倔强的骄傲,尽管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便闻殿外一声痛苦的呻吟,刺到耳朵里嗡嗡留音。仿若全然听不见,皇后娘娘依旧笑得好温柔,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脸色煞白的瘦削少年,“好皇儿,当真不去登基?”
太子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声音已然凝噎。
便见皇后细尖的葱指又是一指,“下面是,这个——”指的是当中最漂亮的少年。
“我不准——”太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大喊出声,蓦地翻身下床,迎面朝那侍卫就是一记清脆的巴掌,“本太子不准!你休想再碰他们一根寒毛!”他疯狂地咆哮着,眼眶睁得发红。
“皇儿,你如今还不是皇帝。”皇后扶住了太子战栗不已的双肩,锐利的眸光倏忽一闪——又是一个少年被拖了出去,殿外的呻吟声一阵接着一阵……转眼便只剩了最后一个缩在床脚瑟瑟颤抖的少年——
“好皇儿,想不想当皇帝了?”皇后伸手抚上太子及腰的长发,依旧满眼爱怜地问。
“不想!永远都不想——”太子转身撕心裂肺地朝她吼,他本就体弱,这么一吼,肺腑间翻滚的气血顿时岔上了喉咙口,不禁连咳了好几声,“我不要当皇帝……咳咳……求你不要这样,母后……孩儿不想当皇帝啊……”
皇后抿唇笑了一笑,“我的好皇儿,为何你总是这般任性……”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烟眉里有了倦意,转而笑着同那群侍卫道,“本宫真真是累了,可他的后宫里还收着好几百个啊……”她淡淡地扬了扬眉,“你们便照这样做下去罢。直至——皇帝亲自下令为止。”
“扑通”一声,太子放弃了一身骄傲,颓然跪倒在地,“我……去……”
“你早该如此的,夙婴。”皇后淡漠地留下这句话后便揽袖而去。走至殿外的时候,瞥眸朝那些捂着嘴巴战战兢兢的少年们笑了笑,“辛苦了。”
第一章 与君初相识
《颐安正史》有载:原嘉廿七年,承桓帝薨。太子夙婴继位,改年号颐安,谥帝君昭阑。却因昭阑帝年幼无用,便由太后鸾姬垂帘辅政,广兴文治,力挽几欲分崩之朝廷。左大臣上官鷄,右大臣修屏遥,分庭抗礼,各自为营。
颐安五年,草木萧黄九月天,亭台楼榭乱红渐靡。碧池堪见底中荫,几尾锦鲤争相逐着水面的浮花,忽而“哗啦”一声泼出了满塘秋色。江山不改夕阳红,却早已是易了人间。
“新科状元谭亦,二十又七,左大臣上官鷄荐。其人博学多才,晓古知今……榜眼洛时阡,二十添九,右大臣修屏遥荐……”
晚景庭苑,青石亭朝着暮色斑斓。墨香盈桌,鸾姬太后轻轻念着红贴上那熟悉的名字,“不错嘛,一个比一个的靠山稳。”她讽刺地轻哼一声,接着往下看,“探花水沁泠,二十才一,商贾之后,无人……荐?”她凝眉回忆了一番,“水沁泠是……”似乎不曾听那些庸臣们提起过啊,许是凭卷选出来的真探花?
“水沁泠,可不就是那水家二小姐吗?”贴身女侍司歆一面熟练地为太后绾着发一面笑着接上话来,“呵呵,江南水家的三个传奇太后定是没听说过。不过啊,自太后准许女子参与科举来,水沁泠可是第一个入这红榜的女子。”何况能在那些大臣们引荐的红人中脱颖而出的女子,定是真正德才兼备之人。
“便是她吗?”鸾姬太后的眼里隐隐有了笑意,而后提笔在最后一个名字旁写下一字:用。住笔支颌,似觉不妥,又在“用”前加了一个“重”字。太后擅写行书,墨也蘸得极浓,笔锋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偏每字的形还秀致得很,便又敛去了不少锋芒。
“三日后在玉贤殿设官宴。我要好好会一会这女探花。”鸾姬太后道,唇角的笑纹愈深。
“那奴婢可要吩咐御厨多备些素食了。”司歆了然笑道,猛然间似想起了什么,“说起来,皇帝可也有半个多月没上朝了。不知那官宴……”还让不让他去?
“哼,自古以来君不离臣。他身为一国之君,岂有不去之理?”鸾姬太后扬眉轻嗤。性子偏淡的她鲜少说重话,却每每提及皇帝时语气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平日里任他胡闹也就罢了,后日的官宴他却是非去不可的。”说罢又低低地啐了一句:“昏君。”这半个多月定是又与那些男宠们花天酒地不知归了!
瞧见她抵额头疼的模样,司歆不禁有些好笑。似乎每每提起皇帝,她总是这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呢。那神情当真像极了严母正对着自己不成器的孩子,可实际上——
无意间垂眸,却忽而轻轻“呀”了一声,“太后,瞧您又落了根乌发啦。”司歆诧异地望着乌木梳齿带出的一根青丝。指下便是鸾姬太后兰泽的乌发,发中带有奇香,竟远胜过那满苑的瑾华。
听见她咋呼的声音,鸾姬太后不禁笑着嗔了一句:“凡人皆会落发,有何奇怪的?”
司歆摇了摇头,轻叹道:“可小姐落发只为相思。”她时常听老爷道:天象逢劫,小姐携一头馨香的乌发而生,卜其命卦含“扶朝救世”之相。如花开花落年复年,凡人的头发皆会长,亦会落。可小姐的却从来不会。唯有相思时,发自落。
“总说不惦念,定也是假的吧……”司歆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而后小心地将那根落发收入袖中,重又执梳。心想如今小姐已入宫五载,那从前的人,从前的情,是否真能统统忘却呢?那段“乌木”的传奇,一如神仙眷侣的超然,可还有谁会记得?
鸾姬太后抿唇莞尔,“你可千万别听父亲大人的诳话。什么天象什么命理,皆是他一时兴起胡编出来的。若非与他有约在先,我也——”话语一顿,她又在瞬间改口道:“哀家为国事操劳过度,落几根头发也在所难免。”
话音未落,便见前方几个衣着鲜丽的女官们迎面走来,似乎不曾察觉到太后的存在,仍在窃窃私语着,“陛下这回的老师可真好看啊,也不知是谁请来的。”
“准又是哪个想讨好皇帝的大臣呗。皇帝身边的男宠哪一个不是由他们送进宫的?”
其间传出一声低啐:“呸!一个个皆是亲自享用过了再献上去,我瞧见那些大臣便觉得恶心。”
“岂止恶心?我看更是愚蠢!连我都知道如今的皇帝根本毫无实权。天下是谁的?太后的!”一个更加激烈的女子声音传来,“那群人尽想着讨好那昏君又有何用?幸太后心高,瞧不起他们,他们一个都甭想升官!哼,我若为臣,便一定只为太后做事。”
话罢是一阵起伏的唏嘘,议论声微微低了忽又扬上去,“说起来,从前不都是太后亲自为陛下请来的老师么?怎么这回——”
话语戛然而断,一行人皆在看见鸾姬太后的瞬间变了脸色,赶紧福身行礼:“参见太后。”
鸾姬太后微微笑了笑,眉目端凝如斯,仿佛不曾听见她们方才禁忌的谈话,“州鶧。”唤的是其中一个掌司仪的女官,“三日后哀家要在玉贤殿设官宴,记得吩咐他们去准备。”
“是,太后。”
眼见她们心有戚戚焉地噤声离去,鸾姬太后的唇角浮出捉摸不透的笑意,而后问向身后的司歆:“司歆,从前的皇宫可曾有这些牙尖嘴利,善论是非的丫头们?”
“不曾。”司歆如实答。从前的宫女们哪一个不是规规矩矩唯命是从的?还能骂大臣无用皇帝昏庸?那真是天大的胆子了。
“其实啊,我从不介意她们此番议论。”鸾姬太后阖上红贴,缓缓站起身来,“相反,我更情愿她们多说一些,多骂一些。或许她们的话偏激了,却是有灵魂的。”她起身往亭子外头的夕阳里走去,红白烫金的余晖下,她的锦绣云衣上织着瑰丽而华美的凤凰纹样,凤尾如练长曳及地,每走一步皆傲睨生姿。
“司歆,随我去皇帝寝宫一趟。”
此刻,昭阳殿春意不减。细珠帘将缱绻的暮色迎进了窗,珠穿有孔隙,错落的疏影似金丝袍上蟠结繁杂的锦纹。身着龙袍的削瘦少年正赤着双足,毫无形象地蜷蹲在软榻上,专注地审视着眼前不动声色授课的素衣男子。
男子有着秀致而柔和的五官,举手投足间也尽显儒雅风姿。正是前日为皇帝请来的老师,萧烛卿,“……袭上千秋万代,君载锦若,面朝群臣。又曰:何谓治国之道?便需……”
“美人啊,你今晚给朕侍寝吧。”夙婴捧着脸笑嘻嘻地道。相比于萧烛卿的俊美,这少年皇帝的容貌便显得过于女气了,身骨又格外纤瘦,连****的双足也雪白得不似男子的。偏他的眉眼生得极长、极媚,漫不经心看人时总能呈出一种若有似无的病态,谁见犹怜。倘若言笑便更像是种极致的诱惑。
闻言,萧烛卿便合上书卷,莞尔颔首道:“陛下若想休息,微臣也不便打扰了。”款款有礼,且不若雕琢出来的微笑,却分明少了些许的感情,“微臣告退。”说罢就要离去。
“喂喂,怎么就走了?”夙婴赶忙爬起来要拦下他,却因他起得太急,一脚踩在软榻边沿,来不及站稳便摇摇晃晃要摔下去。
萧烛卿神色微紧,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脚步本已朝他迈出半步,却又在下一刻停住了不动。他微眯起眼,心中已然有了底数。这个皇帝……
“啊呀——陛——陛下!”萧烛卿不急着出手相救,离皇帝最近的陪读书童却早吓得赶不及要去扶,然还未碰及对方,皇帝却自己稳住了身子。
“走开走开,朕才不会有事。”夙婴有些气恼地推开书童,赤足也不趿鞋,就这么大咧咧地跳下软榻,“喂,你当真不愿侍寝?”他指着萧烛卿问,媚长的眼儿掠过一抹奇异的精光,但那光华瞬间就被掩埋在妖摄的诡笑里,“你非要抗旨不成?”
正要步步紧逼时,却闻外面一声长喝:“太后驾到——”
夙婴顿时便泄了气,缩着肩膀重又爬回至软榻,“你走吧,朕今晚留不住你了。”他懒洋洋地挥了挥袖子,并顺手翻出枕下压着的一本禁书来看,春宫幅画皆是香艳淋漓。
萧烛卿微笑如初,本已退身欲出,却在看见外面来人的瞬间微微僵住了身子。
那个人,便是太后鸾姬。
却不止是他,对方的眼睛里也分明写着错愕。相视仅是须臾,却仿佛有千万年那么长。片刻的失神后,萧烛卿礼节地俯首朝拜:“微臣萧烛卿,见过太后。”
收拾好心绪,鸾姬太后也是莞尔一笑,如青山妩媚,“想必萧先生便是皇帝新请来的老师了罢。”一句“萧先生”,语气不减五年前的那般旖旎,怎多情,却似无情?
萧烛卿心头微漾,不待开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夙婴暴戾无理的叫喊:“告诉你——朕要他!朕就要这个老师!再不换其他人了!”
鸾姬太后忍不住蹙起了眉。尽管心头不甚反感,却还是面带微笑地走至皇帝榻旁坐下,眼角往上提,自发忽视他手中的香艳文图,“皇儿,你当真喜欢这个老师?”她温声问。
清楚地瞥见对方眸底的鄙恶,夙婴转瞬又换了一副撒娇的口吻央求道:“母后……这老师学问真好,比其他的都好!儿臣,儿臣只想让他教……”
“当真?”鸾姬太后轻撇嘴角。这昏君!真喜欢的也只是那副漂亮的皮相吧?之前他私留那些男宠她从不予阻拦,但唯有这回,她绝不许!
“能得陛下垂青实属微臣之幸。”不料回答的却是走进来的萧烛卿,他依旧神色从容,微笑款款,轻淡的语气里却多了些许抚慰人心的意思,“微臣不才,学问尚浅,却愿倾囊相授。”
指尖微微颤了一下,而后本能地蜷紧于宽袖中,“……是么?”鸾姬太后低低地问了一句,垂敛的睫毛覆住了眼底的一切,而后从眼窝里揉出了极淡的一撇笑意。无妨——本是他心甘情愿如此的不是吗?
“既然皇儿喜欢萧先生,哀家倒也不好夺人所爱。”鸾姬太后通情达理地笑了笑,转念一想,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不过,皇儿可要先答应哀家一个条件才行。”
夙婴的眼里有了恼意,同时身子往后靠,将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龙袍里,“什么条件?”他半耷着眼皮没好气地问。
“后日的官宴,皇儿务必要出席。”鸾姬太后满目怜爱地伸手抚上他的发,“而至于皇帝当晚的言行举止龙尊龙威,可就是萧先生需教的了。想必——”她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萧烛卿身上,“萧先生定是不会让哀家失望的吧?”
“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鸾姬太后笑着起身,再没有多看他一眼,径自走了出去。长裙曳地,唯闻乌发香如故。
萧烛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恍然间又有些失神,直至夙婴背着双手一踮一踮顽皮地走至他身侧,伸长颈子,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像是极度漫不经心道了句:“她今日,竟没有燃熏香……真大意呢……”
忽而又偏过头去看萧烛卿,眸底藏着雪样银华,笑嘻嘻地问他:“你说对吧?”
……
是夜,月栖柳梢尾,白露清湛忽若流萤。皇宫里早晚的温差总是大得出奇,待天一黑,白日的暖息便统统纳入了尘土,连躲在垛云里的星色也染上一层萧稠的凉意。庭苑里桃李成群,叶子是困倦的,花香却越发馥郁起来。繁密的花树间萦绕着一层淡蒙蒙的雾气,乍看薄得像纱一般,却走至哪儿都缠绕得紧,怎样拂袖都挥散不去。
夜风乍袭,将廊上青灯吹得忽明忽灭,偶又斜斜地照进庭苑里,撩拨一地纷乱的树影。
“嘶——”独自穿梭在花树间的便服少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仿佛是顾不上早被夜露沁得冰冷的裸足,嘴里仍旧在念念有词:“乾,坤,坎,离……”念一字想一下,声音颇有些漫不经心。念至“兑”时忽然又蹲下身去,宽大的袖摆蹭过低矮的枝桠,抖落几瓣桃花。
“左侧桃树十二,右侧李树亦十二,共二十四,皆是虚妄。乾坤有变,逢艮,兑生,遭克。便这般生生克克,横错御树布阵……”夙婴捧着脸喃喃道,眼眸一转,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桃花,摘下一片花瓣,忽朝着雾霰中央一点用力弹开,“桃花阵眼,可……破?”
便在那四瓣的桃花落地一瞬,原本萦绕在花树间的雾气统统散去,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道旁唯剩一桃一李。原来那蟠结遍生的花树,不过也是阵中幻象!
“果真是‘衍毓阵’。需用残花破其阵眼。”夙婴站起身来,媚长的眼儿眨出欣然的笑意,“瑶华开成锦,可有神仙留?”他抬眼望了望天,而后踮起脚尖轻快地往阵里走去。
曲径越走越窄,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前方渐渐出现温泉环石之景。阵外的月色格外朦胧,落在泉底落却是个明晃晃的玉盘,其间流水汤汤,伴着两个隐约的谈话声从里面传出。
仔细一听那两个若有似无的声音,夙婴的脸上升起了一瞬间的错愕。只因其中之一,正是萧烛卿的!这样温淡不惊的语调,当真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而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婉转疏淡的声音,却也同样少了些人间的气息。
听起来真像神仙眷侣啊……夙婴哑然失笑,眸底却分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感。眼见对方正谈得投机更无暇顾及自己的存在,便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眯细了眼饶有兴味地偷听起来。尽管偷听绝非正人君子所为,不过——他可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吧?
“……从前父亲大人总笑骂我的心高自负,不肯朝别人低头——或许真是如此。萧先生,你若说是我的易容术出了漏洞,我定是不会信的。”女子的声音微微笑了笑,却连笑意也端凝如斯,“那——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的?”
片刻的沉寂,而后便是萧烛卿莞尔的笑声,不答反问:“脂砚,你我认识多久了?”
“十年。”女子的声音略微低了下去,“却也有五年不曾见过面了。”
也是五年——都是五年。你也不比我久嘛。夙婴心想,手指懒洋洋地拨弄着地上的落花,修长的眉却不由自主地拢在了一起。
萧烛卿便又笑,“那年你不慎染了风寒,身子虚弱得使不出力气。碰巧采池居来人,且不便回避。你一时心急,便让我为你绾发梳妆,你……可还记得?”他温声问。心想那一头兰泽的乌发,如麝的幽香,自己看了五年,又怎会轻易便忘了?
没有回答,定是在点头了。夙婴又兀自猜测道。同时一边敲弹着手指打起了节拍,一边自得其乐地在心下念唱:青丝结,红鸾喜。白须共,两心依。君为妾描眉,妾为君宽衣……绾发梳妆,也定是只有恋人间才会做的事吧?
“脂砚,你发上的香气,很特别。”半晌,萧烛卿意有所指地道。
“我知道。只怪我一时大意——”女子的声音微微有了些恼意,更像有些不情愿承认自己的疏忽,“我原以为只需去见他,便没有燃熏香去遮盖,料想他也是闻不出来的——萧先生只管放心,以后定是不会了。”
闻言,萧烛卿还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你记得便好。”
“记得?是啊,如今是记得,可究竟还能记多久?十年?二十年?到时候早已是人老珠黄,无人问津了……”声音好生轻巧,说着这样讽刺的话竟还不见得一丝锋利,甚至是透着些许曼妙的笑意的——这样娴雅的女子啊,似乎对着任何人、说着任何话可以温言细语的。
“……当年我正值二八芳华,阅遍经史,锋芒初露。他们——或许会贪慕我的美貌,我的家世,我的才学以及我与萧先生‘乌发配木剑’的倾城风流——可一旦我鬓生华发容颜老呢?究竟还有谁会记得?凡人,终归还是贪那一副好皮相的吧……”始终是女子温软得好诗情画意的声音,此时有夜风吹来,将她的叹息也吹进了缥缈的白雾里,触之不及。
“娘的记性甚好,因而她会一辈子记得父亲大人的情,纵然她曾被离弃那么多年……偏我的记性却差得很——有许多事,许多人,总以为自己会记得一辈子,最终却还是会忘得彻底……倒也未必是件坏事。”微顿了半刻她又接着道:“都说年少无知,童言无忌,从前我不懂事,说过的话,表过的情,还请萧先生莫要放到心里去。”
“自是不会。”回答的是不变的语气以及不变的温淡笑意。
“那我们——便这样了吧……可好?”女子的声音淡定自若,话末却矛盾地用了疑问的语气,仿佛连自己都不愿,甚至不甘去承认。
“好。”
这样干脆的回答,尽管话里依旧带着笑,却分明残酷得不留一丝余地。夙婴顿觉心里寒了几分。低吐的叹息不知是为萧烛卿,还是为那个言不由衷的女子……
良久的沉默,不知不觉中夜色又深了一层。素来懒漫的少年也开始觉得困倦了,正欲阖上眼睛,却听见萧烛卿淡声问道:“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
无意间被对方提及自己,夙婴不禁睁大眼睛诧异了好半晌,更多的却是受宠若惊。是不是他听错了?竟有人……会关心自己的年纪么?
“他?”一声轻嗤,女子的语调微扬上去,“估计也有十七八九了吧。看上去却还是和顽童一样。”她的口气出奇的差,“萧先生提他做什么?”
“呵,问问罢了。”
十七八九?哈……夙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窝在眼眶里直打转。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翻看自己纤瘦无骨的手指,再缓缓扶上如同女子一般纤细的手臂以及——白皙得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双足……哈!听听,她果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或许更是不屑于去知道吧……可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啊……多荒唐……
恍然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便是原嘉廿七年,当父皇遇刺身亡,当擅改诏书未遂的七皇子含恨而终连死也不肯瞑目,当自己眼睁睁地望着血流成河却无力回天的那年……
又当那个乌发含香,如似母后的女子疾步走来,紧紧将自己拥入怀里的一刹那……那声声句句痛彻心扉的“皇儿,皇儿莫怕,有母后在”……那暖到骨子里的温香之息,原来,并非是因为真的担心自己啊……呵呵,他果真又自作多情了呢……
思绪纷飞缱绻万千,这年年岁岁织叠出来的惆怅早也说不清更道不明。不如不想。下一刻,便见他犯懒地眨了眨媚长的眼儿,索性伸展双臂舒服地仰躺到地上。
好困……他抬手掩去一个呵欠,枕着温泉畔醺绕的白雾,竟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夙婴是被一阵低柔的曲声唤醒的。清清泠泠,不急不缓。这曲律略显得单薄了,不似七弦五音弹出的,却逶迤得像一根丝,携着弹者满腔的罗愁绮恨,直直地钻进他的耳朵里,绕成结。他揉揉湿涩的眼睛,分不清云里雾里的便往声源爬去,直至——
落花成衣,寒烟云聚处,他望见一名紫衣女子独坐白石上的侧面。是这样陌生的,素净的,偏却美得教人移不开眼的侧面:羽睫低垂,乌发尽散,直直垂至膝下。而她纤纤葱指弹的是——竟是她自己的发丝!
这世上,竟还有人可以用发丝为弦,弹出这样精妙绝伦的音律?
听见异响,那抚曲的女子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向他这里——原本流离的眸光竟在瞬间聚敛,凝成锋利的银华。
“你——”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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