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卷帘绣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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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顾盼似昔人

夜凉如水,月华半醉,荫着池底的雾色留彩,明晃晃地照着来人轮廓分明的眉目。而这本自无心的一照,竟莫名地照出一些慑人的妖气。少年的肤色极白,因而反衬得他的唇色极红极艳。一双媚长的眼睛更是蛊惑人心,眼尾处斜飞的红痕,直扫入鬓角里去。

两人就这么面向而立。少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脖子缩在大衣襟里,偶尔也用好奇的余光瞟她几眼,然后困扰地挠挠头,仿佛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女子。

脂砚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不知——方才与萧烛卿的那番谈话,他究竟听去了多少?看他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秘密,但总要试他一试——

“他走了。”她眸光微凝,却是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走了,走了。”夙婴倒也回应得干脆,挥着衣袖有些气恼地嚷嚷道,“白蔷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气死人了气死人了!等着,下回一定用强的逼他就范——”说的“白蔷”,正是皇宫里颇有名气的歌舞伶人——亦是传言中最得皇帝宠幸的男宠之一。

话至一半,夙婴忽然惊疑地瞅了脂砚一眼,“你——都看见了?”语气竟也不觉得尴尬,仿佛自己做的事原本就天经地义——不怕她耻笑了去。

脂砚没有回答,眸中却隐隐有了深意。这一问一答间,试探便有了结果。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有意用了些疑问的口气——“他走了?”便成了模棱两可的意思。若对方当真听见萧烛卿的声音,定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他如此一答,倒正好为她铺了新的台阶下。

“方才专注于琴乐,倒也未看见多少。”脂砚捋了长发,轻描淡写地道,“他——音色不差。倒还想让他为我配个曲儿呢。”她换了副玩笑的口吻,原本温婉的眉目便更显得柔和。

你其实,原本就有温柔的一面的。夙婴心有旁骛地想,眸光一转,就那么大大咧咧地与她漫谈起来,“我说啊,你可别看他长得纤弱,力气可也大得很,瞧我手上到现在还留着印子呢。”说罢还毫不避讳地伸出自己纤白的手臂给她看上面的淤痕。

那样暧昧的淤痕脂砚不会不认得。忍不住轻咳一声,而后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我原以为,只有我会寻来这偏僻之地。”试探的意味还在——他又是如何破了这衍毓阵的?

“哎?说起来可也真古怪得很呢。”夙婴也颇觉诧异地支起颌来,“方才我明明看着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着跳着就把那片桃树和李树跳没了……”他皱皱眉,仿佛怎样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里含糊地咕哝着,“瞧我是喝醉了酒,连眼都花了……”

如此看来,定是白蔷在舞袖飞花时无意间用残花破的阵眼?脂砚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释得清了——毕竟自己设下的衍毓阵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这方先在试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话牵着走了?这样顺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将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铺设的说辞里去……

忽然有种令她心惊肉跳的念头瞬闪而过——若真如此,眼前这厮又要狡猾到何种地步,才能装出这样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情与她周璇?难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实都是他装出来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过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觉得闷,才会来此处奏乐,想要发泄一番。”下一刻,只见脂砚姿态优雅地揽裾而坐,抵颌望向夙婴,眸中渐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愿借酒消愁,与君共醉的。”

反客为主!那一瞬,夙婴苍白的脸上升起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仓惶,更像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夙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癫狂,直到后来捂着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当女的……”揉揉眼睛,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是啊,他们都说,我不像个男人……一个个都这样说……”然后他垂下头,低低地,好困惑地问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点像女人了?”

最后一句话,他有意说得很轻,似乎只要听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个字眼。但脂砚的脸色还是在瞬间起了波澜,赶不及要下跪行礼,“民女该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识龙颜,还望陛下赎罪。”她的声音战战兢兢,连同着纤瘦的身体也在颤巍巍抖着。

脂砚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这样都糊弄不了你。夙婴摇头走上前去,虚扶她起身,“放心,朕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尤其对于你这样的美人。”他换上一副调笑的口吻——那副玲珑的模样原本就极适合嬉皮笑脸,“记住,朕不想再见你下跪了。”语气里却并非全是轻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败——他是极不愿看见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这一切皆被脂砚忽略了。或许心高自负的人还总是一厢情愿地忽略一些明显的东西吧。因为不愿相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个乐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来历。

脂砚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庄的,且不善矫揉的,但那一笑里却分明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媚,“民女听说,宫里的乐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后太后设宴,群臣皆至。司仪们说总要一个有女子歌舞的乐坊才说得过去,便找了几个擅乐的姐妹们组了这么一个乐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条不紊,似乎对皇帝暧昧的亲近也并不觉得惶恐。偏那语气又带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意味,“毕竟只是官宴时走走场子的,官宴散了乐坊便也会散。浮萍自有其归处,若陛下只是一时兴起,还是不要的好。”

闻言,夙婴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当真没有再问下去。

果真还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砚在心下冷嗤一声。倒也并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别人对她的忽视——但皇帝的审美倾向多多少少还是令她不悦的。尽管五年来她已经勉强接受了他“断袖”的癖好——因而她从不擅自为他娶妃纳后。

不觉间夜色靡靡已醉入了云雾深处,身畔泉水是不变的温润,投在泉底的月光却消瘦成孱薄的缺影。连那四目相对时偶生的一点微妙的柔情也变得萧索起来,“时候不早,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话语,脂砚已笑着福身行退礼,“民女告辞了。”

夙婴没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着那纤柔的背影款款离去,他摇摇头,百无聊赖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砚?”微凉的夜风里,有个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极轻,极柔,似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性质。

脂砚的身体陡然一僵,险些站不稳脚。不是惊,不是慌——而是气!气自己千试万探,竟然——还是被他骗了?但这念头却在下一瞬被颠覆,只听那个声音继续道:“这是……谁写的字?”温吞吞的,带着些疑惑的口吻。

脂砚回过身去,看见皇帝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么究竟来。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迹时,蓦地出手便轻巧地将它夺了过来,“这——这字可要被陛下笑话去了。”脂砚咬字无措地道,雪颊适时地飞上淡彩的妃云。

“嗯哼?”夙婴饶有兴致地眯起眼儿,等着她的解释。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砚别过脸淡淡地道:“无聊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的。让陛下见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着花汁黏腻不堪。这花瓣上的字迹她绝不陌生,分明是——萧先生的啊!

“啊哈,原来你叫脂砚啊!”下一刻,只见夙婴兴奋地拍手而起,神色飞扬得像是拣到多大的宝一样,“脂砚,脂砚。好——好——名字和人一样好啦。”学识浅薄的他显然是找不到动人的词来形容,竟一连用了三个干巴巴的“好”字。

脂砚依旧笑得极淡,眉目间不减端凝,“陛下过奖了。”她为难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还要编排习舞,脂砚告辞。”她分明是急着离开,也不等皇帝开口批准便径自退下了。

无端的愁绪皆因那两个字再添凌乱!身后,夙婴还在无理取闹地朝她嚷着:“回去回去!你们都回去吧!一个都别再回来了!”挥挥袖子,他有些泄气地跌坐到一边的青石上,“真是,朕身边的美人怎么都这么冷淡?白蔷是,萧美人也是,连你也是……”

脂砚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弃了手心的碎红,疾步而去。

脂砚,果真是这两个字。方才还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指尖抵着手心细致地复写着那两个字,“脂砚,脂砚。胭脂沉砚墨方齐……”

脂砚啊,着实是个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砚里,磨成了妩媚的书香气,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庄如斯的,不偏爱顾盼流转,不偏爱画眉描黛,不说话时便更显得出尘。但那言语里,巧笑里时常都会透出一种动人的媚,媚也如丝。

“但脂砚与萧烛卿,其实是不一样的……吧。”夙婴赤脚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般毫无理由的话,“嗯哼。脂砚,其实是更绝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萧烛卿留给她的,那一定是极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砚却可以不留遗恋地将它狠狠揉碎,然后丢弃。

若换作萧烛卿,定然不会如此绝情。尽管他总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境地,习惯了对诸事不闻不问。但他眼底的眷恋,满腔压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确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却自负得很,所以可以假装看不见……

但其实,这一切不过都是无聊的皇帝毫无根据的臆想罢了——因为那两个字,“脂砚”,是他自己写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课时我见过他写字。”夙婴端着脸笑得眉目清明,夜风将他****的脚踝刮得通红,隐约有青筋凸显出来,“脂砚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没细看……”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语气腻歪得仿佛话中人与他熟络得很。

确实,萧烛卿的字本是极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灵秀之息,原本也绝非他这般贪恋红尘****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质软的花瓣不似纸笺,很容易便模糊掉这两个字里头的神韵,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于弄虚作假的。

还在五年前,当初涉帘政的“太后”还有耐心教他为政之道时,他便喜欢四处模仿字体去抄那些枯琐如经书般的文字,于是理所当然地被她认为是请来了“后宫”里的抄手。他也懒得解释,或许当时更是觉得,这样糊弄着她是件了不得的事——这样一位聪慧且心高气傲的女子,他总会固执地想要同她使些坏,唱些反曲儿。不想到后来竟也成了一种习惯。

而等到她终于也对自己失去耐心,连不得已时的相见都觉得不甚厌烦之后,才真正发现藏于心底那种若有所失的怅然……

然而失落又怎么样呢?他虽习惯了将那些莫须有的关怀都当成是对自己的好,同于在失去之后可以痴守着一些值得惦念的东西——“皇帝总是很善于自作多情的。”似乎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也丝毫不为过。但同样,他们都不善于真正去求得那些东西……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觉光阴溜得也急,待回过神时,早不知是几更天了。连那白蒙蒙的一撇月影儿也觉得困倦,瑟缩着躲进云层里,“啊……果真是很晚了。”夙婴抬手遮去了一个哈欠,忽然吃痛地“啧”一声——那暗自掐在手臂上的淤痕真是疼得很呐!

“自作孽啊,不可活。”他嬉骂着跳下青石,揽着宽大的衣摆优哉游哉地往外面踱去。

沿途翩跹着落红无数,叠织着半遮面的月华铺成了新砌的径,这样软馥得似乎脚下稍稍用力便会陷进去。今晚的花可真是分外的娇艳啊,从来就没见它们开得这样欢喜过。看得皇帝的心里也豁然一片澄明——以至于那突生的念头也跟着肆无忌惮地滋长起来,撑出了那窄小的一方地。

皇帝还是极善于胡闹的。嗯哼,毋庸置疑呢。明日,他是会有所行动的吧……

翌日,临近辰时,箜乐坊。

“凭栏独看青梧黄。帘卷遮红妆。高楼独上寻北雁,雁过书未见。君去三载妾意凉,尘落谁肯赏孤芳?敛眉痕聚携愁归,归家奴儿忙。空闺怎将寂寞尝,不觉红泪湿岚裳……”

由司仪们新组成的女子乐坊里,丝竹声声入耳。随处可见玉貌佳人们水袖弄风,清喉吟歌尚不觉休。一旁,总管州鶧恭谨地将歌舞乐伎的名单递交到皇帝手里。便见粉紫色的秀笺上,间或列名的张姓、李姓“脂砚”格外显眼。

“不知——陛下要寻的是哪个脂砚?”州鶧适时地轻问了一声。心下却在暗啐这昏君可真是胡来得很,大清早的不去上朝面见群臣,却一脸悠闲地寻来这偏僻的箜乐坊,还专门是为一个叫“脂砚”的女子——且用那副善媚的神情唤得这般暧昧,其用意实也昭然!

只不过——今日这乐坊里唤作“脂砚”的女子可着实不少,怕是要让他无功而返了吧?

果然,下一刻,便见夙婴粗暴地将那张名单揉成一团丢于地上,转身不满地指着众人嚷道:“你们——你们——气死朕了!一个个叫这名!俗!大俗!真是俗到家了!”他气得直跳脚,甚至不顾龙尊地大骂粗口,“混奴才!你们爹娘都不会取其他名字了吗?”

闻君暴言,那些无故被牵骂到的歌舞伎们面面相觑,而后摆出一副只有她们自己心领神会的表情。她们的眼底藏着不着痕迹的笑,甚至有些嘲讽的意味。

而皇帝本人却对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骂得酣畅:“一群蠢货!朕一见着你们就心烦!下回再不来了!不来了!哼!”他气呼呼地一挥袖子,扬长而去。走出去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个趔趄,脸面朝地——竟就这么形象尽失地摔倒在众人面前!而他竟也丝毫不觉得龙威被辱,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走开了。

皇帝还未走出多远,不知身后哪位舞伎“哧”地笑出了声,而后那笑声渐渐扩散,甚至是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终于沸腾成一片嘲哗,“嘻……昏君……真是昏君……”

连这群地位最低的歌舞伎们,都可以这般明目张胆地耻笑一位君王——太后执政果真是开明得很吧?前方,夙婴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晦黯,然后红唇一抿,轻轻地嬉笑起来。

哈……他是昏君,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何况颐安王朝已有这样贤明爱才的太后在——她是绝不会置整个江山于不顾的……这样就够了,够了不是吗?

阳光在头顶绽放开圈叠的漪纹,惬意地沿着苑子里朝南花树的轮廓往上爬,转瞬便将皇宫四围的殿苑都连成柔黄色的一线。皇帝玲珑的脸上升起了一种洋洋自在的喜气。他开始背着双手几步一跳地往前走,听见不远处有道清亮的声音传来:“脂砚——薛脂砚——”

“哎——司歆姑娘?”听听,还当真有人回答了!如今这宫廷里到处都有叫脂砚的人。呃等等——司歆,可不正是她的贴身丫鬟么?

嗯哼,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眯起媚长的眼儿,皇帝颇有兴致地开始偷听起来。

“司歆姑娘……”那被唤作“薛脂砚”的黄衣宫女见四顾无人,悄声贴近了司歆的耳朵道:“你说,太后为何忽然让我们改了名字啊?”

司歆掩唇笑了笑,清秀的眉目自现贵气。她虽只是个丫鬟,却也从主子那承来了不少的端庄与灵慧,“你可不知,太后本是为了护一对有情人呢。”她压低了声音,开始亦真亦假地同她透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可知道皇帝的新老师,萧烛卿萧先生?”

“对啊,萧先生与箜乐坊的新任乐官——脂砚,本是极好的一对的……怎料那偏爱男色的皇帝相中了萧先生,偏要来搅和……昨晚被他瞧见萧先生与脂砚幽会的一幕,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份,准备来寻她算账的……”

“哎呀可不是呢,要命的很呐……幸太后心善,怜惜这对有情人,才会出此下策——暗中辞了真正的脂砚,换了这么多假脂砚来混淆视听的……”

“是啊,太后可真是观音转世菩萨心肠政廉心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夙婴显然是乐于为她再添许多瑰丽的赞辞的。脂砚,果真是狡猾的很呐——利用宫女们好论是非的天性不露痕迹地宣扬开这么一件事,不止能逼他知难而退,更能靠自己无瑕的善举拉拢人心。

他大致已经料到太后是怎样告诉司歆的了:昨晚不慎让皇帝瞧见了“自己”与萧烛卿相会的一幕,情急之下便虚编了个“乐伎”的身份,恐怕心怀嫉恨的他真会寻衅至乐坊……

是呵!依她的性子——脂砚那样心高自负,定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贴身丫鬟皇帝本是对她有暧昧之意——却是说成对萧烛卿的。定是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吧?哈!原来被昏君相中是这样可笑的,也可耻的事……

唇边的笑意不觉间沾染了自嘲之意,而那自嘲渐渐凝成一抹深深的苦涩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恨意也从漆黑的瞳仁深处悄然蔓延开来,沉浮不定。夙婴的手指微微捏紧——分明是隐忍着莫大的怨怒——而后松开,蓦然一转身就大步往金銮殿走去。

真好!哈!做得真真好!脂砚,朕倒要看看你究竟还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此刻,金銮殿,太后垂帘,群臣进谏。薄薄一道白纱帏,遮住了帘后鸾姬太后端妍的眉目。太后早已不再年轻,唇角隐约牵出了细长的笑纹,却依旧不减当年红妆盛华的风韵。

眼下,鬓生华发的左大臣上官鷄正手持玉笏声声力竭:“太后明鉴!如今潋水城一统武林且其城主自封为皇,意在与朝廷相抗衡!还望太后能够早日遣兵将之剿灭了才好!”

上官鷄才说完,身后立时便有许多官员拥呼而起:“望太后早日遣兵剿灭潋水城啊!”

纱帏后,狭长的凤眸掠过一抹异样的锋华,尽管心下早已有了定数,鸾姬太后却有意沉思良久才缓缓地开口道:“上官爱卿所言极是,然——”

“上官大人所言固然不虚,但‘遣兵剿城’一说,臣实难苟同。”一个清越带笑的声音不期间介入,略显唐突地打断了太后的言语。微微瞥眸,那个形貌亮丽,却偏爱歪着嘴角笑得云雾沌沌的男子,正是右大臣修屏遥。

众人皆知,如今朝廷貌合神离,上官鷄与修屏遥稳驻两方营地势不两立,常于金銮殿上互争锋芒。而这两个人,一个眉目清明,端的是一骨子凛然正气,自然是老臣上官鷄。

而另一个——且看那副笑里含春媚自生,眸光还总是流忽不定的模样便显得深不可测许多,便是修屏遥。瞧他光鲜迤逦的外表却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景,真可谓——“年轻有为”。

民间百姓还特意为这两位权臣编了个谣曲儿,曲儿唱道:若想为清官,对着上官鷄喝清酒;若想为富臣,追着修屏遥屁股走。

一听修屏遥开口,鸾姬太后的眉头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不知修爱卿有何高见?”口气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悦的。

“正所谓——和气生财。臣以为,朝廷与武林当以‘和’为贵。”字字清晰如珠润,修屏遥眸中的笑意亦不减半分。

“是啊,修大人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个‘财’字。”上官鷄冷哼一声,倨傲地别过脸去,仿佛连看着他都会觉得是污了自己的一身正气。

听出他语气里分明的鄙夷之意,修屏遥竟也不觉得难堪,依旧自顾自笑得闲然自得,“臣听闻,潋水城一统江湖尚不过五载,连那城主的位置都没坐热,又岂敢公然与朝廷为敌?倒不如——”他别有用意地朝帘后瞟去一眼,唇角的笑意忽发森冷起来,偏嘴里说的却还是那般善意的,抚慰人心的话,“施些恩惠于他,再与他签个什么状子,就这么相安无事,最好。”

鸾姬太后微眯起眼,启唇正要开口时,忽见一道纤瘦的黄影从内帘里冲出来,扯开了嗓门朝着殿下的群臣喊:“告诉朕——你们谁家还有叫脂砚的!统、统、告、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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