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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家陌不知归

“吱呀”一声,设在太后床板下的暗阁门开了,通的是地下凿的密径。外头的光线却还是透不进去,暗阁里黑漆漆的一片。

脂砚端着蜡烛拾级而下,迎面扑来的是早已风干了的灰尘,似还有些不甘地被隔在浓密的睫帘之外。仿佛是太久没有沾染上人息,暗阁内的桌凳也被踱了一层青铜旧的色泽,与桌上那面古镜倒也般配得很。

“咳、咳。”掩面挥了挥衣袖,脂砚轻步走至床前,床上整齐地叠放着身为贵府小姐时该着的衣裳:白底绣着紫蔓碎花云纹的罗纱以及颜色搭配得一丝不苟的紫犀木香簪,紫蝶结绫穗耳坠——端庄素雅的紫色向来是极不耐脏的,幸而有纱帐为它们遮挡了灰,换上身去的还是纤尘不染。

荷髻半绾,再用丝帕蘸着玉瓶内的药汁卸去脸上易容之物,镜面里映出的是从前姣好的容颜。淡墨薄韵描勒的眉目细致如画,脂砚却阖了镜不再多看一眼,转而起身出了东门。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脂砚已经坐在自己的闺阁里,倚窗观花。胖三婶端着换洗的衣物路过时还吓了一跳,同时嘴里絮絮念着:“啊呀成仙了真成仙了,仙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脂砚抿唇莞尔一笑,不经意间又忆起了那个古怪的梦——命迹扭曲,由男易女,不伦之相,“难道——”她掩唇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在一瞬之间惊悟了它的意味,难道——那个梦其实是跟皇帝有关?

“父亲大人。”

略显急促的唤声由远及近,卅六锦鲤池畔,正用红豆糕的碎末喂耍着池中鲤鱼的身影微微直起了一些,“今日回来得倒早。”声音里笑意满满,人却不急着回头。

“父亲大人可知苗疆巫医之术?”

连句寒暄都没有——他的女儿从来都喜欢开门见山呐。男子好笑地摇了摇头,而后将手里的糕屑一起洒入莲池,拍拍手,这才回身看她,“哦、呀?”偏还要先抑扬顿挫地咋呼一声,“你没瞧出为父的也被施了巫医之术?”说罢还煞有其事地指指自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脂砚的眼角有极细微的一丝抽搐。这个男人——许多时候都很、没、正、经啊。

“哈……”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逗自己的女儿要比逗那些贪嘴的鲤鱼有趣得多呢。瞥眸瞧见对方脸上渐起的愠意,他又赶忙识趣地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情,“苗疆巫医之术,确实可以让人青春常驻,红颜不老。”

脂砚蛾眉微蹙,恼道:“这一点女儿也在书上见过,却不知它究竟循的是何理。”

“哦?”男子支起颌,收敛了唇角常挂的歪笑,极为认真地思索起来,“我从前倒是去过苗疆,也见过那些脸上画得花里胡哨的巫医。听他们说,好像是——”他娓娓回忆道:“通过扭曲一个人原本的生长轨迹而滞缓他容颜的衰老,啧、啧,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扣起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唇,“竟然还有改变性别的呢……”

闻言,脂砚的脸色煞然一变,“那他们——那些该死的混厮究竟是用什么鬼妖法来做到的?”声声句句几近咬牙切齿。

像是第一次瞧见自己的女儿发这么大的火,男子好诧异地扬起眉,连同眸中的神色也紧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脂砚?”他怎会不清楚自己女儿的性格?她性子太疏淡——或许也是因她可以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滴水不漏,且又喜欢一个人想事情,平常是连话也不情愿说大声些的。若能够让一贯淡定的她动怒至此,定是极不简单的事吧。

“皇帝……”脂砚低眉注视着掌中那枚血藉乌针,声音隐遁了悲哀而显得喃喃无措,“皇帝可能,落入了一个很大的阴谋里……”而那个阴谋,或许在十几年前便已经布下了——而这十几年来,他一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思及此,脂砚心底的懊悔之意更甚先前。两年前,那场旖旎的秋雨里,她是那样轻巧地说出那句:“那么,若我心甘情愿对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该感激我?”——是对他许下的承诺啊!可实际上自己又是如何兑现的?哈,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守信诺、食言而肥的骗子!

“脂砚。”男子笑着俯下身去拍了拍她的肩,掌下是温柔的、安抚性的力道,那样轻易就让人安下心来,“与其这样自怨自艾下去,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去挽救罢。嗯?”

对啊!亡羊补牢,且不管它为时晚不晚!听君一席话,脂砚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多谢父亲大人提醒。”衣袂一揽,她欠身行了大礼,而后折身疾步离开。

发香依往,紫衣翩翩宛然巧蝶儿飞,府院里满树的紫藤花也跟着逐香而去,龙胆草踏散了一地的云瓣。男子远远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支颌陷入沉思。呀咧、呀咧,真大意呢。他怎么到现在才发现——相比于“羽化而登仙”,他的女儿,或许更贪恋凡尘吧……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袖中的蓍草轻轻一拨,循天道地气摆出卦辞。震下坤上,复卦六三:频复,厉;无咎。啧。应算是——先凶后吉之相吧……

“老爷,老爷,断指老前辈来信啦!”远处有小丫鬟欢喜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断指鬼药师?哈、哈,真是好巧呢。男子眯起眼睛,唇角浮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

此刻,毕太医府。主子的房间门窗紧闭,似还被人从里面上了锁,外头的光线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那道暗缝。窗帘子也拉得极严,像是生怕被旁人瞧见了里头的玄机。半透的窗纸上泼着浓彩水墨画,太过鲜亮的格调却只显得赘俗。房间的主人想必也是极讲究排面的,窗棂上藤纹盘络以及檐上每一片瓦都镂着形态各异的花式。

房间里的摆设也不减奢华,满目的琳琅多数是前朝的瓷器古玩。纱帐低拢的床沿边,毕则礼正悉心准备着最后一次针灸用的乌针,全然未设心防的少年却专注于欣赏着窗几上的那一枝梅瓶插花——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茎细长,淡粉色的花瓣呈小巧的心形,叶子是懒黄色的。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嘶”的一声,指尖碰着的花瓣无风自落,气氛微妙得让人提心吊胆。身处这样危险的场合少年竟也不多问一句话,似乎是他太过粗枝大叶,也似乎是对那个人放心得很,又似乎——其实他早已看开了一切。

看开了,便无所畏惧了吧。

少年忽然“嘻嘻”一笑,从窗台退下,而后大使劲地往床上一坐,“则礼啊。”他伸出手,有些暧昧不明地抚上毕则礼的脸,“朕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呢。”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那轻柔的语气却绝非是挑逗人用的玩笑。

毕则礼的眉头微微一皱,“得陛下青睐是微臣的荣幸。”

“呵呵,则礼,朕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皇帝捧着脸开始自说自话,“朕喜欢的人,从来都没有真心对朕好的,他们都好喜欢说着漂亮的话来欺骗朕……每一个都是……”

毕则礼心下一惊,以为对方是瞧出了什么破绽,正要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接着道:“不过呢,朕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呵呵,如果记着那些丑恶的东西会让人痛不欲生的话,倒不如记着那些美好的东西更令人开心些吧?”

他一面慢吞吞地躺倒到床上,一面自顾自地说得小心翼翼,却又仿佛每一字皆是许久之前便斟酌好了的,“而且朕有自欺欺人的坏习惯,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更情愿去相信他们呢……”

话音绕到梁上,盘旋成了亘古连绵的忧念,如同几千年前便沉入湖底的珠玉,犹记得古时的盟约。那一刻,皇帝把眼睛一狭,笑嘻嘻地道:“呐?则礼你快些啊,等扎过这一次朕就可以痊愈了吧。”他安然地阖上眼睛,“等朕痊愈了,朕一定……”

手指莫名地抖得慌,毕则礼赶忙拿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含糊地应了声:“臣……遵旨。”他俯身上前,伸手解褪皇帝的衣衫……

夙婴忽然很想笑,则礼你何必这么慌张呢?朕明明说过会相信你的啊。因为朕已经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去恨一个,原本很眷恋的人了……

是呵!从前是他太心高气傲——总是那么轻易就将爱恨说在嘴边,爱至深处,恨不能灭,就会想着报复——他本就是个恋红尘,贪欢爱的人啊!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是对于七弟的,也是对于母后的。而殊笑,便成了他所有遗恨的陪祭品——他早已经后悔了。

如同殊笑于他的恩,仅是一盏宫灯的温暖。则礼于他的恩,细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件蘸着药香的衣裳。然而若可以让他在无人为伴的时候笑着惦念,便也够了。他虽贪心,却也可以甘心止步于奢求不来的东西……

恍恍惚惚又入了梦魇,庸庸碌碌了这么些年却还是最初的那个——那个春光惹媚、鸟语花幽的午后,他伏在石桌上酣眠,究竟是哪一处的苑景哪里的石桌?他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因受冷而不自觉地蜷紧时,有个声音近在耳畔:“你这样,是会着凉的啊。”

那个声音分明是疏淡的,只是听着会认为说话的应该是个极冷清的人啊,偏偏又温柔到不可思议呢。但眼皮这样沉,压迫着眼睛睁不开来,便以为那个声音也是梦里的……

“呼——”是风的声音扑面而来,卷着叶子飘悠悠地打着转儿,满苑的龙胆草散发着蓊郁的潮湿气,“哎……”又是谁的声音,轻轻的一叹,却比那春日的风还要瑰丽明艳?连梦境里也盛放着大片黄黄白白的宫雀花,温暖到心尖上的颜色让他眼迷心也醉……

“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

“嘶嘶——”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像是最醇美的酒酿满满淹没了上来,方才是谁自说自话的声音他再也听不真切……“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梦里出现的那位白须长袍的老者急着要拉他去对弈,这样擅做主张地麻痹了他所有的意识……

太过冗长的梦境让他变得惶恐难安,伸手明明捉住了一方柔滑的锦缎子——却又什么被什么人巧巧地夺了回去?轻“哼”了一声倒像是在与他赌气呢……想要将你瞧个清楚啊,可是眼皮怎么还是这样沉?直至姹紫嫣红的光阴也敛了放纵等不及要从指缝溜走,而后是什么虚无的香气渐飘渐远,再也触摸不及……

梦里的一切都成了娄颜舜华。唯记得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一件外袍,蘸着浓郁的药香,以及那个容貌清俊的年轻太医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夙婴太子。”

那件外袍,是毕则礼的。直至十几年后,或者更久的将来——廊台楹栏许会剥落,阔苑朱榭许会凋颜,金镂古镜染了铜绿许也会斑驳不堪——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则礼,是第一个在他睡觉时为他披上衣裳的人啊……

啧。犹在梦思的夙婴陡然蹙起了眉。乌针扎的是背上哪一条筋,真的,好痛——还有耳边怎么响起了喧嚣声,紧接着——“彭嗵”一声,房间的门被强劲撞开了,阳光轰轰烈烈地铺满了整个房间,以及站在光影深处那道华绝的影子,竟是——

“毕则礼,你好大的胆子!”一声厉斥响彻了整个太医府。眼看大局已定,鸾姬太后却万万没有想到——丧心病狂的太医竟一把抓起所有的乌针齐齐扎入皇帝的背部筋脉里——

“夙婴——”

“呃——”入耳一声痛苦的呻吟,最先倒下的却是毕则礼。眼睛睁大了死瞪着窗外,帘缦上隐约似有一道魅影掠过,而后隐于平静——窗户已被破开了一道小缝,飞刀便是由那里射进来直刺进他的后背的。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夙婴!”早已顾不上追那幕后主谋,脂砚疾步走至床前,扶起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夙婴,夙婴……”她用巧劲拔去了他背上的血藉乌针,并手忙脚乱地为他穿上衣裳。谢天谢地,他还有鼻息在,眼睛也睁得清湛湛的。

“我赶去皇宫,那群太监说你被毕太医带回去了,竟也没人拦着——我便急着赶过来,幸亏是赶上了……”脂砚自顾自地喃喃念道,悲喜交加的她分明是忘了自己当时的身份,“这该死的巫医!真是岂有此理!还有你也是——你怎么,一点防心也没留着……”

“则礼,死了?”冷不防一个古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下一瞬又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般,皇帝忽然粗鲁地推开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直至确认那具尸体再无生还的希望,蓦然又指着她的鼻子咆哮,“他死了!是你——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魔——”他狠狠跺着脚,眼眶瞪得通红——此刻的皇帝分明像个失了心志的疯子!

“夙……婴?”脂砚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则礼死了……”仿佛一瞬之间所有的力气都被用尽,夙婴颓败地瘫坐到地上,眸光枯涩,竟像个痴子般傻傻地笑了起来,“呵呵……死了……都死了……父皇死了,殊笑死了,则礼,也死了……死了好啊,一了百了……”

听着他痴傻的言语,脂砚的心底顿时冰寒一片,也终于明白——方才那一齐插入的血藉乌针已经损坏了他的心志,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夙婴了……“夙婴!”她急欲上前——

“你别过来!”夙婴猛地拔下了毕则礼背后插的那柄弯刀,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神锋利而决绝,“朕不准你过来!不、准……”话语骤噎,忽然却又突兀地笑了,一双媚长的眼儿里尽是蛊惑的妖气,“朕知道——朕是昏君,是孬种!朕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所以全天下都没有人愿意对朕好……”

脂砚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不敢进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念头让她由头皮一直凉到脚底。是不是,皇帝在很久以前便已经看透了生死?更或者——他不是不知道毕则礼的居心,而是根本不愿去揭穿……

是呵!他曾说过,“这一辈子,朕很孬,很没出息,很、丢人现眼——你不回头看我,是对的……可是脂砚,朕这一辈子追不到你,下一辈子还是会继续追的。”

正因为今生一直活得很痛苦,所以才想到了来世不是么?生无可恋,死又何妨——这是深埋在他心底的阴霾,若不能逐散便永远无法获得重生!而那血藉乌针,不过是将这种念头扩大至让他真正有勇气、并毫无留恋地面对死亡的一点罢了……

但他怎么可以——不可以!她绝不容许他轻生!即便需要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夙婴……”脂砚忽然好温柔地笑了起来,眉目这样嫣然,眼底却有泪光晶莹,“我其实,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呢……总要花许多年的时间去记住一个人,若时间短了,便一定不上心……”

她抬手拔下头上的凤钗,任馨香的乌发垂泻下来。太后迟暮的容颜,却透出只有慧心女子才有的幽淡如兰的气质,那么旖旎地熏入了心扉,“在我生命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我娘,她与我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十三年啊,很长对不对?所以足够让我将一切都记得清楚……”

亦真亦假的话。夙婴充满戒备地盯着她,手指握紧了刀柄巍巍发着颤。

脂砚便又笑,像是一厢情愿地说与他听:“怎么会忘呢,我记得娘最喜欢紫色,记得娘会梳好看的半荷髻,记得娘下棋时总会心不在焉……”她的手指专注地捋着自己长发,神情却有些惘然,“而这一切,都沿袭在我的身上……许多时候我都会有这样的错觉,娘的灵魂还在我身上……”

夙婴的眼睛还是危险地半眯着,仿佛时刻提防着她来抢自己手中的刀。

“咳、咳。”不料对方却忽然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而等她松开手时,夙婴也在瞬间瞪大了眼睛——她的唇角竟有血丝泛出来!点绛了她的唇,更深深灼痛了他的眼,“你——”夙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又走火入魔了吗?”脂砚低眉注视着自己掌中的血迹,眼神是困惑的,却有一种会心的柔情从眼角溢出来,堆成一种媚倾天下的笑意,“大师父说,我练银盘丝功务必要戒怒,戒悲,否则便极容易走火入魔……我方才,定又是悲极攻心了吧?”她轻步朝夙婴走去,迈着极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却仿佛脚力也已经虚浮起来,“听大师父说,娘去世的那年,我差点也因练功时走火入魔而死掉呢……”

“呵呵,你也觉得好意外吧?”她走至夙婴身前,俯下身来,对上了他防备不及的眼,“可不是,他们都说我是仙人之貌神子之姿,说得久了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便错以为自己早已经超脱,那些凡人的生死都入不了我的眼……”

语意还是一贯的轻巧,怎料眼泪却已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颗颗连珠子,“可是你怎么忘了?我脂砚也是个凡人,若是心爱的人离开,我也会悲从中来,也会痛不欲生啊……七年的时间,或许比不上十三年,可我——”却早已经将你记在了心底,永远都无法磨灭了啊!

她开始声嘶力竭,沙哑而激烈的话语里有她的情,更有她无法言喻的恨,“夙婴——哈,其实你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吧?你若这样走了,是不是也要让我一辈子记着你——然后每一次练功时都要走火入魔心脉俱损?你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死了你才甘心?你——咳咳——”

她又狠狠咳嗽起来,越咳越吃力,仿佛是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是啊!她怎么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淡看生死心若神明?什么了无挂念勘破红尘?什么休养生息羽化而登仙?统统是虚妄之谈!她脂砚根本就是个凡人!彻彻底底的凡人!她会喜、会悲、会怒、会走火入魔——她根本就不可能超脱啊!

这个男子——这个可以一辈子记得别人的好,即使被对方送上黄泉也会笑着说“朕真的好喜欢你呢”的男子,这个连恨里都满溢着深切柔情的男子,这个心思细腻、却又善良得让人心疼的男子啊……她怎么可能做到,淡看他的生死?

“哐啷。”手中的刀应声落地,听她声声嘶哑都化作绕指柔情,夙婴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不要说了,脂砚。朕输了……”他将侧脸深埋进她的颈窝里摩挲,像渴暖的冰蛇急于寻求着最贴心的温度。缓缓地,他的眼底绽出一抹柔和的笑意。那笑容里是极大的满足,却还有些小小的不甘。他这一次,真真是一败涂地了呢……

怀中的姑娘并不知他究竟是何时寻回了自我,不再一心求死——而那一声“脂砚”,是否真真是将她错当成了意中的姑娘?她不知道,也疲于知道。唯一可见的是,那双极长、极媚的眼里已经清澈无霭,一如他澄净无垢的心念——

“朕答应你,今生——绝不会先你而去。”千金一诺。如此,足矣。

脂砚疲倦地阖上眼睛,觉得自己真是辛苦得很——欲擒故纵,无中生有,美人计,苦肉计……这三十六计她几乎招招都用了个遍。不妙,方才她用内力强逼出来的血咳,伤至心脉,八成又要耗去她好几年的内力——啧,这银盘丝功怕是真不能再练下去了……

脂砚你啊……夙婴在心底重重一叹,那一声叹息里满是蜜甜的忧愁,满满地开在那朵梅瓶插花的蕊心里。脂砚——是这样温柔的,聪慧的,却又可恨至极的女子啊,竟拿自己的生命来要挟他——骨子里还贪恋着红尘****的他,又要如何能够了无遗憾地离她而去?

是的,他输了。输的是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份根深蒂固的顽念——生无可恋,死亦无憾。可如今——这个叫脂砚的女子,便是他余生至深至切的眷恋……

脂砚,朕答应你。从现在起,朕不会再自暴自弃,朕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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