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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阴差阳亦错

《颐安正史》有载:颐安七年,昭阑帝身患奇疾,心志不健,幸得高人赐药,愈。从此专心朝政,治国有道。鸾姬太后年迈,渐不上朝听政,后归隐于蓝陀寺,终。

“奇怪,最近一直在府上看见小姐呢。她不去采池居修炼了吗?”

“谁知道?哎瞧,这次是连司歆都回来了。”

笠绮亭旁,云英向晚,窈窕的花树枝桠被裁剪成一地错落有致的影。几个伶俐的丫鬟窃窃私语着走过,朝着正闲坐在亭内看书的紫衣女子欠身行礼。

脂砚莞尔一笑,点头示意,转而同身后的司歆玩笑道:“我如今——是更像凡人了罢?”

司歆“格格”一笑,并体贴地为她拂去落在领口上的花瓣,“奴婢倒更喜欢这样的小姐。”是啊,从前的小姐太疏淡,鲜少愿意与旁人谈心说事。尽管端庄有礼,眼里也常含笑,却始终给人不可触及的感觉。相比之下,如今的小姐便沾了许多鲜活的人情暖味儿了。而那个让小姐改变的人,应该便是,当今圣上了吧……

这几个月来,即便小姐不明说,细心的自己又怎会瞧不出个究竟来?小姐对皇上的情意,是极深,极切的,且全然不同于对萧先生的情——因为小姐,是真真正正爱上皇上了吧?所幸如今的小姐已经彻底摆脱了“鸾姬太后”的身份,便可以——以原本的容貌与皇上坦诚相待,互诉衷肠了呢……

“或许——”脂砚笑着起身,望向亭外那那满树纷娆的飞花,手指微抬便接住了凌空飘落的一枚,细细捻揉,仿佛指尖也绽放开一朵花漪。缓缓地,她的眼里升起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那样轻巧,却是比那朵花漪还要妩媚动人,“当个凡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轻柔的话语被风送至天际,盈舞在彩云之巅,笑意也太朦胧,倒像是笼着轻纱半裹的梦魇。衣袂轻揽,脂砚转身往自己的雅阁走去。

流汀阁。

闺阁的主子喜静睐凉,八扇窗棂便设于朝北之处,如今外面的暮色犹未褪尽,瓦檐上昏黄色的光圈更晒得热热闹闹,闺阁里却已是不着底的黑暗了,“吱呀”一声,脂砚轻轻阖上门,走至内室窗前,点燃了房内的青灯烛火,抬眼的瞬间却忽然惊异地“呀”了一声,然后赶紧掩住嘴,眼睛睁大了瞪着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她床沿上的人。

那个人——竟是皇帝!

“陛……下?”隐约试探的语气。脂砚拿余光轻瞥了一下床底那扇犹未阖严的暗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糟糕!密道——被他发现了!

“脂砚?”皇帝的口气似乎比她还要惊讶,而后赶忙从床上起身,走至她面前,仔细将她端详了半晌才确信并非自己看花了眼,“怎么——怎么会是你?”他又转身望向床底下的那道暗门,挠挠头兀自困惑地道:“奇了怪了邪乎了,朕在母后的床下发现这条密道,本想看看它究竟通向何处的,怎么竟……”

脂砚的手心已沁出了薄汗,而后猛地捏紧了拳头,“脂砚该死!还请陛下恕罪!”她作势就要下跪,却被夙婴抢先一步扶起了身——

“朕说过,朕不想再见你下跪了。”夙婴摇头叹了口气,庆幸自己扶得及时。只是——他的眸光倏忽一紧:不妙!难道她真要从实招供了?

下一刻,便听脂砚忐忑不安地解释道:“实不相瞒,这房间本是脂砚的祖母留下来的。而脂砚的祖母,其实是先皇的宠妃。”她开始亦真亦假地道出事情的原委,“先皇对祖母百般疼爱,却不知,脂砚的祖母早已有了心上人——便是脂砚的祖父……”

话至此,她的眼底已有泪光隐现,声声戚戚更是惹人怜惜,“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哪怕是隔着万重山?祖父真真是个痴情男儿,对祖母的情意始终如一。因而会冒着杀头之罪,挖了这条密道,欲与祖母相会……”

啧。真是个好动人的故事啊。闻言至此,夙婴的眼里逐渐有了笑意。脂砚,果真是个演戏高手呢……

“如今祖父祖母已去,黄泉路上也有了伴,还望陛下不要为难这对阖眼的苦命鸳鸯……”话语一噎,脂砚赶忙举袖拭去眼里的泪水,语气也变得异常决绝,“陛下若真要治罪,便治在脂砚一人头上吧!”

“朕怎么舍得……”夙婴摇了摇头,低垂的眼睫正好遮住眼眸深处的笑意,正欲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

“小姐,你的晚膳端来了。”

是司歆!脂砚的脸色微微一变。该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吱呀——”流汀阁的门开了,青石地面上迎进了窄细的一撇黄光,司歆端着晚膳举步轻盈地走了进去,一面笑吟吟地道:“今日做的可都是小姐最爱吃的素菜呢。”

淅沥沥是珠帘被掀开时的声音,司歆才往内室走了几步,忽然疑惑地停下步子,“小姐?”奇怪,屋里头这样暗,小姐怎么连灯都不点?

“歆儿,我有些累了。你先将晚膳放在那里吧。”疲倦的声音隔着纱帐曼妙地传来,意味着说话的人如今已在床上。

小姐从来不会唤自己“歆儿”的……隐约听出了对方话中的玄机,司歆赶忙应声道:“那好。小姐你早些休息吧。”她将晚膳放至窗台上,悄步退了出去,心下却有了底数,看来还要顺便同那些原打算向小姐学诗的丫头们说一声,今晚是不得再进小姐的房间了。

门被关上,偌大的房间再度陷入黑暗。饶是幽寂如初,却早有一种暧昧不明的诗意在不经意间悄悄蔓延开来,缠在指尖的发香如故,流苏纱帐里的春光更是撩人无限。脂砚正欲从床上坐起,却被枕旁的一只手霸道地环住了腰——

“朕今晚不回去了。”声音慵懒,像极度的漫不经心,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脂砚微微侧过身去,分明是看不清他的脸,却怎么——这样清楚地望见了他眼底那一斛温软的柔情?是那双极长,极媚的眼,里面盛着最华美而缱绻的毒,那样轻而易举就麻痹了她所有的理智。于是便脱口而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随便你。”

她又重新躺下身,却有意将脸朝着外面不去看他。思绪竟还是出奇的平静,仿佛她在许久许久以前便已将这一刻写进了最旖旎的诗画里,里面是青青子衿、宴宴笑颦,君子佳人携手共醉。那眩惑的墨色泼得有些放纵,却是凡人间理所当然的****欢愉,不怕被仙人耻笑了去的。又仿佛枕边这个男子——她等的,并不只是七年……

夙婴将她搂得更紧,下颌贴进她如玉的颈窝,像是极其细致地闻着那一缕发香,“脂砚,朕已经不小了呢。”一面说着旁敲侧击的话,一面伸手摘下了她发上的那支紫犀木簪,让她馨香的乌丝尽数披散下来,五指成梳插入发间,指上缠绕着的是世上最柔滑的羽缎。

“陛下确实该娶妃纳后——不该再四处流连了。”脂砚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恍然忆起了某个差点被遗忘去的片段。是从前的夙婴太子,与那个掌灯的小宫女……

“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夙婴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一直不安分的双手也难得静歇下来,专心地搂着她的腰,“殊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朕的。”声音近在耳畔以及那专属于他的温热气息都袭进了她的颈项。

脂砚轻哼了一声,没有应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那天晚上,是玄迟在酒里下了药,然后让殊笑侍寝……”夙婴垂下眼帘,极轻、极缓地回忆道,“不过朕趁他不注意时偷换了一杯酒,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朕都是清醒的,也什么都没做……”话及此,他不禁低低地叹了口气,“而那个孩子,其实是玄迟的吧……”

脂砚蓦地转过身去,仰起脸,神色凝重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七皇子其实没有死,对不对?”两年前在殊笑的墓地里发现的那束野花,以及阴谋败露后杀死毕则礼的幕后主谋——错不了!一定是他!这厮——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吗?

“哈……”夙婴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并趁她防备不及时迅速在她的额心偷了个香,“朕以为你会问:‘你当真什么都没做’?”

话出口的时候却还是有些微妙的心虚的。实然,从前那些所谓的“男宠”无非都是他嬉闹时的玩伴,从未交付过真心,因而当女丞相使计解散他的“男后宫”时,他也并不甚在意……

然而殊笑,却是他真正爱过的女子,纵然过去了这么些年,从前的情念也都磨灭殆尽,但终究是觉得亏欠了她,便愈加难以将她忘记……

而脂砚——便是他今生,甚至来世都绝不愿再错过的女子了吧?思及此,夙婴又情不自禁地将怀中的人儿拥紧,这样用力,连骨子都被揉得生疼。

脂砚抿抿唇没有吭声,或许是因为房里湿气重受了些凉,或许更是出自女儿家的羞赧,她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怀里,“你又不是神仙,凡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我——”她顿了顿,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多少都有些怨妇的味道,便连自己听着都不甚难为情,索性便不再说下去。

“嗯?”慵懒的,却媚惑至极的声音,分明是皇帝心猿意马的寻探。而不等怀里的人儿反应过来,绵密的吻早已经急不可待地落下,微凉的唇像秋日里细致匀洒的雨丝儿,沿着她的额角,眉梢,缓缓游移至脸上,直至找到她的唇,深深地吻下去……

“唔……”唇舌纠缠,乌发成结,满满充斥在齿间是他的热度。那种瑰艳到五彩斑斓的欢愉携同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窃喜一齐席卷而来,亦是他不曾尝及的放纵与贪欢,这样肆无忌惮,反而让她感到莫须有的恐慌,想要逃离……

好不容易扯回了些涣散的意识,脂砚的手指已悄然抚上他的胸口,而后狠劲一点——

“你——”夙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竟然——点了他的穴!

“我累了。”轻喘一口气,脂砚困乏地掩去了个哈欠,而后拉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像是怕极了被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羞色,她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陛下明日还要上朝呢。”她的声音隔着被子传过来,低哑的,却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媚。

夙婴微眯起眼,唇角浮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像是猛然发现了某个会令自己心情大好的小小心眼:其实她还是个爱跟自己闹别扭的姑娘吧……

“脂砚,嫁我吧。”他极其小心地问出声。用的是“我”,不是“朕”。他说过,他只问一次。若她拒绝——若她拒绝——大不了他终身不娶!

良久,从被子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嗯。”双手环至他的腰上,声音细弱到稍不当心便被旁人忽略了去。

但——他怎么可能忽略?夙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漆黑的眸星深处燃起了极小的一簇火焰。嗯哼。他是不是忘了告诉她?其实断指鬼药师教过他自行解穴之法呢……

今宵,春纱帐暖,夏意已阑珊,盈在耳畔的便只剩了馥若痴梦的呢喃……

三日后,皇帝亲颁诏书以告天下:一个月后将迎娶左大臣之女为妻。

这激动人心的喜讯霎时间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喜炮声声早在诏书颁布的那一天便响彻了整个京城上空。举国欢腾,奔走相告,恭贺皇帝将娶一位贤妻——可不是!左大臣上官鷄便是当朝最大的贤臣呵!

“小姐!小姐——”

右大臣府,笠绮亭外,司歆惶急的叫唤远远传来,声音里已然透着哭腔。

此时脂砚正与其父修屏遥对弈,走的还是她一贯心不在焉的棋路,支腮神游了好半晌才悠悠然地落下一粒子,“抱歉,女儿方才又去会了一趟周公。”全然没有预料到那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讯,她依旧可以轻轻巧意地开着玩笑道。

“小姐!皇上就要娶上官鷄的女儿上官陌桐了!”司歆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喊,眼眶睁得通红,更已顾不上那些直呼官名的忌讳,“真是岂有此理!皇上明明说过对小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声声嘶哑的呼喊就在耳畔,怎知话中的人竟却不急着回答,她似乎还在专心于下棋——眼睛紧盯着经纬交错的棋盘眨也不眨,“该父亲大人落子了。”是她第一次催促对方落子。

对面,修屏遥夹着黑子的指尖隐约一颤,而后从容地放入棋盘,“喀哒。”

“喀哒。”未料这一次对方跟子竟跟得极快,仿佛是不假思索地落了那粒子。

“喀哒”、“喀哒”……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声音,转眼间两人的棋子便已布满了整个棋盘,棋速也变成前所未有的迅疾。不像是对弈,倒像是——战争。每一子皆不留余地。

“老爷!小姐!你们——”司歆在一旁又气又急,跺着双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心爱的男子要娶别人为妻,她竟还可以这样悠闲地下着棋!难道她从前的皆是虚情假意——还是说她真真是超脱了凡尘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终于,最后一子,胜负落定,“女儿输了。”脂砚抿唇莞尔,转而望向司歆,略微困惑的眼神仿佛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司歆你……方才说什么了?”

“皇上一个月后就要娶左大臣的女儿为妻了!”气至深处,司歆早已察觉不出自己的语气有多激烈,“小姐你——你还不快去跟他讨个说法?!真是急死人了!”

“这样啊,他要娶陌桐了……”不紧不慢的语气,竟还是笑着接下她的话的。脂砚的手指轻轻地捋着自己的发丝,这样细致而专注地捋着,一面喃喃地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因为陌桐才是左大臣的女儿——而我修脂砚,是右大臣的女儿……”

她转而怔忡地望向修屏遥,仅那么一瞬间,原本晶澈的流光竟已滞涩成枯潭死水,里面倒映的是整个世界焦黄的落叶,以及整个世界里空而虚绰的影子都落在她的脸上,此外看不清她任何表情,“父亲大人,他怎么可以……”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死寂,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刮进皮肤里的是凝冷的秋风,浸透到了血液里,骨子里,这样凄凉到让人从心底蔓生出绝望……

“哈……自作孽,不可活。”忽地一声恣意的讽笑,脂砚蓦地起身便往亭外走去。她的脸色早已气到发冷发白,偏那冷白里还透着某种瑰艳到分不清颜色的笑。迈的是那样轻快的,潇洒的步子,层叠的裙袂猎猎翩跹如紫蝶……

一步,两步,三步……腿脚陡然虚软得厉害,冷汗涔涔的手心更已是冰凉一片。转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斑斑块块的空白,早已虚空的身体竟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夙婴,你这自作聪明的昏……君——那是她陷入黑暗前的唯一意识。

“脂砚!”

“小姐!”

走火入魔,心脉俱损。接踵而至的便是气虚昏迷,偶尔清醒,而后再度陷入昏迷……待脂砚稍微调理好内理可以下床走路时,已是大半个月之后——

这半个月间夙婴没有来找过她,或许也是找过了却无法见她?因为她已经让父亲大人毁去了那条密道——她始终是气着他的。

而实际却是:这半个月来夙婴一直被繁琐的国事缠身,迎亲之筹更是让他焦头烂额,偏又碰上女丞相的胞弟成亲,告假还乡至今未归,便忙得没有时间去找脂砚,更没有时间去发现她其实是右大臣的女儿的事实。

自作聪明,造成阴错阳差——认定了心爱的姑娘绝非佞臣之女便是皇帝最大的失误!

秋暮渐生寒意,萧瑟的晚风吹得也紧了,漫天的落叶仿佛折了翅膀的枯叶蝶,扑簌簌地旋着转儿从流汀阁前经过,是否真会化作尘泥去护根?脂砚一面望着窗外的落叶发怔,一面心不在焉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不觉间三千青丝已落了一地。谁曾怜,落发只为相思苦?

“小姐!小姐你别梳了!”一推门便看见这样的场景,司歆难过得肺都疼了,也顾不得主仆有别,一把夺过了对方手里的桃木梳,“小姐再梳,都可以直接去尼姑庵了……”她红着眼哑声道,望见对方憔悴的脸色又是一阵揪心的疼。

脂砚低眉注视着满地缱绻的青丝,淡淡一笑,“难怪我从前都不落发,是不是都留着为今年而落的啊……”竟还能用这样轻巧的语气说着玩笑话!

“小姐!奴婢求小姐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司歆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磨搓,企图让这双冰凉无骨的手温暖起来。猛然间她想起了天大的正事——

“对了小姐!奴婢方才听说,皇上如今正在集市上呢!”这些天哭得眼里全是血丝的她难能露出一抹笑容,且伴着声声急切的催促,“小姐赶快去集市跟他解释清楚啊!”

脂砚困惑地扬起眉,意非所指地问了一句:“皇帝怎么不去上朝?”

“小姐——”情急之下,司歆索性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字字顿顿地告诉她,“小姐你听好了,奴婢这就帮你描黛梳妆,然后带你去见皇上!”

说罢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便直接从铜镜后的檀木香盒里掏出了青黛脂粉,细致地为她敷起粉来。一面还在心下叹息:若是从前的小姐定是不需要这些粉黛修颜的,可现在——小姐的脸色这样差,原本润泽如瓷的脸——如今乍看竟像是紧贴在脸骨上的白纸,纸上画着一双大的,漆黑如墨的眼,深深地窈陷进去。流光也是冰凉的,看人的时候察觉不到一丝温度。

都说西施捧心是病态的美,从前她不信,可现在她怎么能不信?!她家的小姐——竟也成了活脱脱的病美人!这样的,让人心疼……

脂砚便端坐好由着她敷粉,许是胭脂的香味太怡人,她渐渐地阖上眼睛……

街市上,路人如潮,窃窃嬉笑着纷挤而至。脂砚远远地望过去,那于芸芸万众中央翩翩然而立、无需多余言笑便已风情自现的,正是皇帝夙婴。他的身边还站着许多未曾谋面的人,脸上堆满谦恭的笑,详尽地为他介绍着当今街市的繁荣。

“如今的皇帝,当真是与百姓打成一片了吧。正好。正、好……”脂砚喃喃自语,内心却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仿佛最心爱的宝物被别人分享了去——是忍着气的不甘。

不经意间,皇帝朝她所在的方向瞥去一眼,眸光一滞,“脂……砚?”显然惊讶于会在此地碰见她。即将嫁为人妻的女子,不是应该好好待在闺中凝神养性的吗?

脂砚朝他颔首示意,端着温雅的微笑静静地望着他疾步朝自己走近,而后站定在身前,“唉,这么久没见你,朕快要相思成疾了。”他的眼里总有一种宠溺的笑,而后略微倾身,贴近了她的耳朵暧昧地道:“你呢,有没有想过朕?”还是那样轻漫到近乎调笑的语气,里面的情意让人难辨真假。

那一瞬,脂砚的心里陡然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也统统动摇起来,而后本能地退步避开了他的亲近,“陛下……”她咬咬唇,没有说下去。

夙婴扬扬眉,像是好笑,“好害羞吗?都已经——”他忽然缄口,转而细细地端详起她的脸来,瞧久了,连眉头也拢在了一起,“你敷粉了?”他蓦地抬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冷厉的声音像在质问,同时指下用力,在她细薄的肌肤上捏出一道红痕。

此时身边的路人皆围聚过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忽然一声惊呼,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般,“啊呀——啊呀呀——这不是右大臣家的千金修脂砚么?从前的乌发美人啊!怎么现在变得——变得这样难看?连头发都快掉光了呀!”

“她就是乌发美人?!”又有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语锋犀利如刃,“哈,瞧她从前那样心高气傲,回绝了所有的求亲者只相中了人家萧先生!哈哈……我真当她是得了道成了仙呢,其实还不是凡人一个!也会变老,也会变丑!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伴着一阵阵激烈的冷嘲热讽满满充斥在耳朵里,像无数根刺扎入了脂砚的脑穴,疼痛遍至全身,“不要……不要说了……”她狼狈地捂住耳朵,赫然抬眼的瞬间却瞧见了让她万念俱灰的一幕——

眼前的男子,那个曾在她耳边软语呢喃,绕指结发同她许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正一步步退离而去,一直退到了海角,退到了天涯!望着她,眼里的荒漠如同他的绝情,“不不不,朕后悔了。朕怎么可能娶这样一个丑八怪……”

那样决绝的眼神才是最令她痛不欲生的疮痍呵!脑海里放肆的嘲笑声越来越大,超出了心肺俱疲的负载,五脏六腑气血翻腾,蓦地喉口一甜,在胸口积淀太久的浊血已迫不及待要喷涌而出,“咳、咳咳……”

脂砚慌忙用手捂住嘴,鲜红得发黑的血却已沿着指缝缓缓溢出来,滴至梳妆台上,沿着檀木纹脉晕染开,绽放成朵朵诡丽的瑾华……

“小姐!”正专心为她描眉的司歆惊恐地睁大了眼,“哐啷啷”——手中的脂粉盒应声落地,青红相间的颜彩艳生生地泼了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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