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如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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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花花篇(2)

又有一天我一个人在看电视,嗑着瓜子。我习惯把一只手摊着,手心里搁着一小撮瓜子,眼睛盯着电视。突然眼前一阵呼啸,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在我摊开的手掌上一踏,我定睛看时,见是花花,从窗边的桌上飞来,落于我掌上,一助力,又飞向门边。一来一去,大约四米。那时她哪里是猫,分明是麻雀。惊得我半晌心跳不能正常。我就那样张着手张着嘴,愣怔了很长时间。直到花花玩累了,在旁边沙发睡着打呼噜了,我依然张着手张着嘴,还没有回过神来。

等她爹回来,说与他,他摇着头笑,半晌无语。我以为他也深觉有趣,不料他说:我看你行了,别太过分,没这样编的,猫就是猫,猫不是鸟。

我叹口气,再无语。而他以为我认了罪。

她一天天长大,灰色的小眼睛渐渐变得黄灿灿,她没有如我所期待的变成她妈妈般的绿眼睛,也远没有她妈妈妖娆美丽。但是她是个有个性有主意的小东西。毛也长了,从后面看她的腿,像穿了条大棉裤。她每天照旧自说自话地玩,很是自得其乐,而且每天都有新花招。用她爹的话,她就是个小把戏,小玩闹,好玩得不得了。

再一天我午睡时,突然听到卧室里的衣柜下面发出咚的声音,我探起身看,见是花花发现了人间那叫做镜子的东东。她看见镜子里有一个三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瞪着圆圆的黄眼,她被她自己吓唬住了。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她退后几步,突然像人那样站起来,两个手抱成拳头,用两个后腿点地,直立着,小心翼翼蹦跳到镜子里那个花花跟前,突然出手,咚的一声砸在镜子里那猫的身上。

我一下忍俊不禁。我使劲捂住自己的嘴,我怕我的笑声惊扰了她而看不到后面的好戏。她抱起的拳头砸在镜子上发出的声音又唬得她拼命逃窜,然后返回来一看,那毛绒东西还在,她就又抱起拳头去打。如此往返三四次,看打不出个名堂,方悻悻作罢,蹩去隔壁那个屋了。我才好放声大笑。后来知道,花花的这举动,说明花花算是第二聪明的动物。她知道镜子里有个宝贝。而第一聪明的是矮黑猩猩,他不但知道镜子里有东西,而且知道这东西就是他自己。因为他知道用手指仔细擦掉脸上人给他涂上的黑颜料。花花并不知道那就是她,所以抱了拳头去打她。但还有一种动物最笨,根本不知道镜子里有啥,看见镜子没啥反应,比如鹅,比如虫子。大咪咪也应该算中等聪明,她从前知道绕到镜子后面去寻找。所以后来我希望养猫从小时候开始养,就为看到他们对镜子的反应。

我是在花花不满半岁就有一天灵光闪现地觉得她养不长久,那一瞬间的直觉竟然在一年后成为现实。当时她正像个炮弹一样满屋乱撞。在这之前,有一次她撞到阳台上,竟然窜到了打开的玻璃窗外,吊在打开窗子时支撑窗子不被风吹动的那根扁铁条上。就是说她凌空吊在十二楼上空。我恰好就看到了,吓得血液也凝固了。我捂住自己惊叫的嘴巴,我不敢走近她,怕她受惊吓反而更快地掉到楼下面去。我迅速在心里祷告,她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从死神身边回来。只见她自己又靠两只爪子扒着那铁条和窗棂回来了,像是在玩单杠。她刚回转到阳台内侧窗棂上,我迅速跨过去一下子把她抓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我感到我们俩因为惊恐心脏都在飞快地跳动。

那天我觉得她实在是太顽皮了。这之前我从没想到那样的窗子对猫咪是危险的。从此我打开阳台门时,就不开阳台的窗子了。可是夏天不开窗会很闷热,开了又担心猫不安全。从那时起发誓要住一层,再也不住高楼了。养猫太不方便了!

从此看着花花我总是惶惶的。没料到,她跟我们的缘分仅仅一年半。

大咪咪走了以后,花花似乎跟我们更加亲密。因为从前的夜里,她多是跟大咪咪搂抱着睡。大咪咪不在了,她就跟我们睡。通常的情况是这样,人要睡了,她就赶紧去吃点东西喝点水,然后也上床睡。一般她从她爹的那头上床。先站在她爹的枕边例行公事的洗脸,把猫粮的渣子都掉在她爹脸上,然后踩着她爹的脸(她怕是唯一敢踩他脸的)过到我俩的枕头中间,翻着肚皮睡下。几乎每一天,我们都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们躺着。一边说说话,一边听她吃猫粮的声音。然后她爹总会压低声音说:“来了!”因为他枕边一阵轻悄的足音之后,渣渣就撒落到他脸上了。

很多个早晨,当我醒来,都看到枕边还枕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像人那样枕着枕头睡觉。

除了跟你相爱的人,除了你生的孩子,谁可以这样跟你耳鬓厮磨,肌肤相亲?

以至于你熟悉了她的味道,熟悉了她的气息,熟悉了她的呼噜声,宛如你爱人在枕边细细密密的话语。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人真的跟失恋了一样。

花花还是我养过的头一只翻着肚皮睡觉的猫咪。大咪咪从来就没翻着肚皮睡过,大咪咪是永远的淑女,而花花才不管那一套。据说这种三色猫是驯化最好的猫,她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人。几乎忘记了自己是狩猎动物。狩猎动物一般都匍匐着睡,一有动静好迅速跃起扑出去。可你看着花花翻开的大肚皮,任人拍打抚弄,甚至用小棍棍敲打,她也懒得动一动,自顾发出小鼓一样的声音。她爹甚至随手把遥控器,或者眼镜盒,或者维生素瓶子,丢在她肚皮上,她也随便你丢,那些东西尽管搁着,她动都不动,睡她的,更别说警觉地扑出去了。所以有人说他们这样的猫丢尽了狩猎动物的脸。

她的肚皮是浅浅的灰白的毛,她的皮肉是软软的,并且有着温暖的体温,那温暖很适宜,不是滚烫的,刚刚让你体味到温热,比人类的体温稍微热烈一点点。她翻着肚皮睡时,谁都可以尽情地在她温软的肚皮上亲。她允许的。她从来不反对。

她的毛茸茸的大爪子也像是公猫样的,肥厚的也是温软的,还有她的声音,也是温软的,她看见我就靠过来,千娇百媚,百般的依赖,她一会儿见不着你,就蹭着门框呜呜地发出温软的哭声。那温软紧紧地黏住了你和她的心,撕扯不开。真是让你觉得没有你她就活不了,没有她你也活不了。所以在她出走之后,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几乎像个怨妇,我还在念叨: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要轻易爱上一只猫

寻猫启示

家三色花猫,于2006年11月27日傍晚离家出走。

我们养了十年的大白猫三个月前刚刚去世,花猫是我们全家唯一安慰,她走了以后,全家人痛不欲生。如果您知道她的踪迹,请为我们提供线索,如果您好心收养了她,恳请您归还给我们。

我那些日子是有些疯了。大咪咪的走已是很大刺激,还未及疗伤,花花又没了。我的神经好像都有了些问题。比如我能穿一条因为找花花弄得无比脏污的裤子满街走。这对一个正常女人就是不大正常的。我瘦到历史最低点,只有九十多斤。夜里他突然醒来借着点月光看见瞪着眼睛的我会吓一跳,他说我已经形容枯槁。

我到现在都落下遗症,一惊一乍的,比如突然看不到哪个猫了,毛毛,或者秃儿、美眉,怎么唤,他们也许就在树窠子里睡迷瞪了懒得理我,我会一下子回到丢失花花时的状态里,失魂落魄站在家门口就要号啕大哭。引得收垃圾的女人以为我家丢失了什么财宝,我盯着她的来来去去的垃圾车,甚至怀疑她拉走了我的猫。等我的猫从树窠子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钻出来,我抱着他们欢天喜地地回家,会听见收垃圾女人在身后鄙夷地嘀咕说,一个破猫!怎么会丢!谁会要一个破猫!

我的猫,沾染着地上的枯黄碎叶,身体散发着被太阳晒过的干爽气味,黄眼睛绿眼睛,睡意阑珊在我的怀里。我哈哈大笑。

而失去花花的痛,很像是一把刀在我心上致命砍过。那疼是要我拼尽生命之力去隐忍。大咪咪那一刀才刚刚结了薄薄的痂,这一刀又忽然砍来。我疼得蹲在地上,人已是无有声息,气若游丝。夜里我冷静地告诉我自己,只能这么疼着,等着这疼过去。这真是心灵的灾难。灾难来了,又来了,我得承受着,等它一点点过去。我的心脏啊,可怜我的心脏,原本就没太好的强壮的遗传,自大咪咪走花花走,就遭到重创,那时起就坏了,我自己知道,渐渐地留了创伤,以至于吃过几次硝酸甘油,以至于再遇到不快之事,因有旧疾,心脏会感觉疼痛。我知道这是因为曾经太伤心了。心碎了,用药物黏合起来,并不结实的。

我吃不下什么东西,好容易枯坐在餐桌前,婆婆说,现在室外已经结冰了,猫咪会找不着水喝。听了这话我就又推开碗碟站起身。我的花花,娇生惯养如同没断奶的婴儿,每天由我替她更换清洁的水,用专门给她买的进口的小碎花的碗。我就又疯了一样往外走,我不知道我还去哪里寻她,总之,我是坐不下来停不下脚步。我无法去想象她干渴的样子。

四处找寻的结果,仅仅有一些零星的信息。

比如院里一个邻居在遛一条大黑贝,说前几天傍晚时,她看见一只花猫咪,说的情状很像我的花花。我就问看见她时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垃圾堆里捡垃圾吃,后被她的黑贝围追堵截,而后逃开。我当下心如刀绞,趁黑夜慌忙道别她去躲起来流泪。好似听得人说在异地见到我穷困交加的女儿在翻捡垃圾吃。

我买了花花爱吃的猫粮,撒遍小区的角落,那些我猜测花花有可能躲避藏身的地方。第二天当我再踏上寻猫之路,看到原封未动的猫粮,心就又碎了。

从前总是听人说腿都走细了,这回我是真切看到我走得腿细瘦下来。我吃很少的东西,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其他时间都在走,找花花。我好容易睡一会儿,又做噩梦梦见花花掉在火车站附近的施工工地。我们原来的家在火车站附近,不几日我进城办事,就魔怔地转道回去找,也是没有。

有一个保安说夜里见过一个花猫,我详细问他相貌,他说灰黑又带黄色和白色。说她当时在路灯下正在跟一个黑白相间的大公猫嬉戏打闹。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花花的最好的信息。传说中小区里有一只大公猫,黑白相间,花花出走的后来几年再也没出现过。我想也许是这个大公猫爱上花花,带着她走了。回了他原来主人的家。人们说,猫咪外出一段时间,带回一只猫猫来,这情况是常有的。也或者,他带着花花投奔了一户爱猫的人家。花花怀了他的猫仔,他们找了个人家生下来。

这个童话结局同样也是为了蒙骗我自己。否则我一天到晚脑子里尽是我想象猜测出来的花花罹难的各种画面。花花是个笨猫猫,她太胆小了,她在我的怀里长大,她除了我,什么也没见过。她根本没有野外生存能力。

花花与我感情特殊。因为有花花那一年多,正是我心绪茫然的一年,辞职第一年,猫爹空前忙碌的一年。也是我们这一对红尘男女神秘的第七年。我感觉只有花花在与我耳鬓厮磨相依为命。晚上我独自喝一点红酒时,她总是爬上桌来站在酒杯旁仔细地观看,好奇的有兴致的,那灿烂的眼睛至今还闪烁在我往事的天空。只有我知道,在这个几乎没有亲朋的城市里,是花花伴我度过人生的黯淡岁月。灯下那个小小的缠腻的样儿,怎么会突然就不再跟我做伴?难道她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认为她完成了使命,故此不告而别?但是猫咪是有特异功能的,难道她不知道人生大多时日是艰难不易的?她为什么不肯再陪我?

猫爹对花花的感情,比起大咪咪,远远不及。他并不跟我一同疯狂地寻找。象征性地陪我找寻一两次,就只剩理性分析,并很快开始说花花坏话。他说花花这样的猫不值当你为她这样那样。你们缘分也就如此。他说猫跟猫不同,真是你的猫永远都不会走(他好像混淆了做一个猫和做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道理)。他还说,难怪坊间早有传说,狗如何猫如何。看来也并不是空穴来风。狗是愚忠,猫是寻找幸福,谁对她好她就跟着谁。听得我很是悲愤交加。我说花花都丢了你还这样说她坏话,对她进行道德评价。我不相信花花是去寻找新的幸福,我的花花一定是不认得回家的路了。她迷路了。她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否则我永远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不相信猫咪没有感情,不相信猫咪不知道主人对她的感情。她怎么能丢下人对她的思念跟依恋,自顾走掉不再回想?

再寻花花不得,独自伤心归家途中,我也私底下怪罪花花。难怪有些受了女人伤害的男人会把女人比做猫,跟你私腻一场就可以扬长而去,你还在怀念她的笑怀念她的味道怀念她白色的袜子而难以自拔,她已跟了别的男人,留下你独自神伤。我就是那个饮泣的男人。我甚至走火入魔地想,难道我上辈子伤害了一个什么男人,他派花花来报复我?

总是有一些痴男怨女到头来奉劝后来者,不要轻易爱上一个男人或者不要轻易爱上一个女人。我想说的是也不要轻易爱上一只猫。花花让我承认了这世界险象环生,要提防男人提防女人还得提防猫咪。当你爱上一只猫,心灵同样有可能受到伤害。

我心中有过无数的幻想:某一个安静的傍晚,我偶一回头,花花摇摇摆摆地正走进家门;某一个早醒的早晨,我惺忪地打开门,见花花睡在门边;某一天去拜访新结识的朋友,她抱着花花替我打开房门;某一次买菜途中,看见花花就在路边的草丛中呼唤我。

一年半过去了,花花一点踪影都没有,一点音讯都没有。花花难道是烟尘,飘散了?

花花丢时土豆还没来北京上学,每每通电话,她总是问花花可好?怕影响她高考,我总是梦幻般地告诉她,花花找了个英俊的男朋友,黑白相间的大公猫,夜里路灯下保安见到他俩在快乐地嬉戏打闹。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说起来我似乎还有些欢欣。憨厚的土豆呵呵地笑了,说,那很好啊!

她不知道,那是我为花花编织的最美丽的童话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