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边走边画:识味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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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 起

宝物沉归底

如果一顿饭中有一个肥美的卤水鸡腿,你会选择先吃完饭再吃鸡腿,还是先把鸡腿吃完再吃饭,许多人都喜欢讨论这个问题。正如大俊与阿熙,他们想必也与自己的朋友讨论过这样的问题无数次,然后从对方的回答中得出一种肤浅的评论。用一条鸡腿判断对方是享乐主义者还是节俭持家的人,也未免过于缺乏科学道理。当然,这只是大俊与阿熙在闲聊时扯到的一千零一个对话当中的一个。

大俊与阿熙对于吃鸡腿的心理分析,说过后便一笑置之,不过他们仍然坚信,就算各有性格的人,对付某些食物,也应该尊重它宝物沉归底的性格,好的应该留在最后。秋风一起,又到了吃煲仔饭的好时节。

还是那次和你去开平赤坎吃的煲仔饭最好吃,阿熙一边说着,一边和大俊走进万兴小店。对于充满煲仔饭情结的大俊与阿熙两人,他们总是老话重提。阿熙认为念旧或许有人觉得老土,不过煲仔饭还是用旧法去煮最地道。

看认真煮煲仔饭的人,总让人觉得他们手脚麻利,像急急地耍杂技一样。一大箩马坝油沾白米早早洗好待命,若干个炉眼正烈火红红地烧着,一个个煲盖“噗噗噗”的猛跳,舀来一勺米倒进瓦煲内,又要照料其他已煮得略有火候的米饭,用筷子转一圈加油加盐。待煲内水都烧开,则要调至中火至饭面不见水,马上爽手地放上牛肉、排骨、白鳝与腊味,最后倒入生抽,再以文火焗熟。

腊味排骨与牛肉窝蛋都是大俊阿熙两人最保险的选择,热烫的口感需边吃边呵气散热。谈起过去,他们总是会想起,以前常常吃到米饭不熟的煲仔饭。

那些不能接受窝蛋牛肉饭,吃不惯生鸡蛋的朋友在身边比比皆是。他们太实在,不懂窝蛋的好;蛋白蛋清拌开,薄薄罩在豉油牛肉热饭上,鲜味直接加分。虽然想在城内吃到如开平台山等地还用荔枝柴火煮的煲仔饭已经是不可能,但是退而求其次的,还有一样美味依旧的精华饭焦(锅巴)。当你努力用勺子戳向整片金黄色的饭焦,又怕过激行为把煲都戳裂,再到将饭焦咬在嘴里产生香脆的口感时,才明白宝物沉归底的涵义。

蛋挞江湖

下午三时一刻,林师妹无声无息地拿着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的两个大盒子,走过横穿竖插的森林,微笑着对那些眼神呆滞相互练剑的同门师兄弟,甜美地叫起来:过来吃蛋挞啦。

这是林师妹第二次请师兄弟姐妹吃蛋挞,第一次是入门之初。这次,与大家期待的她将要进阶升级的想象出了偏差,林师妹要走了。怎么好端端地要走?这么年轻就去闯荡江湖?是不是要结婚了?好啊,不用练功就最开心!如电视剧情一样,好意坏意真情假意的一堆话,如蚂蚁冲向蜜糖般缠住了这个被称作“天然萌”的林师妹。大师兄在一个死角坐下来吃起蛋挞,他吃了两口,觉得不错,看了看蛋浆都流出来的松脆蛋挞,哼一口闷气,把剩下的吃完。其他人,吃完蛋挞,与师妹寒暄一番,嘴巴一擦,顺便挥手说句拜拜,就走了。

我与林师妹来了个拥抱,拥抱时看到那些师姐与她告别,她们的嘴角是微微上翘的,至于其他师妹,还赠了一句:到了江湖,渣也没有了。我想,师妹浑然天成,中了她们悲苏清风的恶毒,也不痛,真是难得。就算在这深山中,没有学会绝世神功,也抗拒了师兄想直接帮她逼气植入任督,与师姐妹的锻炼中炼得浑身青紫,一个要报的仇都没有,却急着当自己有仇一样,弄得满身伤痕,努力修炼,我真心疼。

你执着地要按图索骥,终于找到师姐妹口中那家蛋挞店,买了曲奇皮的蛋挞。而后,你占卜,想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蛋挞,签文说你其实喜欢酥皮蛋挞。

就算我不知道你一早起来,就已去大同酒家,让相熟的蛋挞师傅用鲜蛋砂糖黄油猪油造皮揉心,搅好几十个北京鸡蛋,伴入牛奶芝士粉白醋,灌浆汩汩,推进烤箱,底火二百五十度,面火二百度,烤个十八分钟,练成133层酥皮的松脆蛋挞,便匆匆打包起来,捧到众人面前,微笑着看着人人烫着手烫着口都急忙把自己的那块又滑又脆的酥皮蛋挞塞进口里,另一只手虚托着,生怕蛋浆滴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吃好吃。

此时此刻,众人付出的笑容都是满意而诚恳的。我相信林师妹绝对没有想象中的刻薄,心里想到的只有大家都能开心。天,我发现自己爱上了林师妹,恐怕你已经离开这个身不由己的江湖。我想,我只能在再吃到蛋挞流出泪的时候,才想起,为何没有与你走出江湖之外。

咸鱼白菜也好味

阿毅觉得,有时候,即使没有什么山珍馐味,也有些简单食材能让你饱饱地吃上好几碗米饭。比如拌白切鸡的新鲜姜葱,两块咸香辣皆备的广合腐乳,以及煮饭时所搭配的两条蒸得出油的广式腊肠,当然还有经过半肥瘦五花腩与梅香咸鱼共蒸一炉桑拿浴之后,那留在碟中的精华咸鱼汁。将这简单的食材倒进白饭里,连忙扒上几口,便会从心里笑出声来。

香港歌手林子祥在他的歌里曾唱过:咸鱼白菜也很好味。林子祥当然是老一辈的歌手,连咸鱼白菜这样寡陋的菜式也能抵作一餐,真是朴实之事。阿毅是日忙夜忙的上班族,加完班还要加班,外头快餐吃一下,既然能果腹,也就懒得自己开炉煮。当然,他也懒得洗碗。

此夜,经常胃口不怎么样的他,走近时常光顾的蒸饭店,瞄了一眼,选择困难之后,干脆放纵一下,矛盾地点了咸鱼花腩饭。辛苦得来旨在吃,如果每天都紧张兮兮地想着自己在办公室坐了十个小时,肚腩上的车胎日渐增长,那么人生未免太累,去他的三脂高吧!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什么都顾不上了。

平常这家做蒸饭的店里,大多咸鱼肉片饭都是“实肉”咸鱼,今天是懂了自己心思还是怎样,居然用了“梅香”咸鱼。阿毅将鱼肉嚼在嘴里,想起母亲常在家里蒸的“梅香马友”(一种咸鱼的名称)。一筷子夹下去,那绵绵而化的“梅香”,就是有一种独具风味的梅香,碾成淡黄色的鱼末拌在饭里,倒上咸鱼汁,简直是美味之至。米饭很热,不能贪心地一口吃完。

阿毅想起童年时的趣事。母亲告诉他,吃饭时若发现碗里的米饭太热,可以往米饭中间挖一个洞,待它慢慢散热开来,从上面绕圈吃下去,就不会觉得热。他觉得此时想到这一桩往事,令自己由衷地感到满心温暖,这让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随后,他便在蒸饭中间,用瓷羹拨出一个洞,可以说是碎白色的陨石坑,也可以说是层次分明的小旋风,这些行为都变作小时候曾经的幻想。虽然只是一碗米饭的趣怪幻想,但却如此值得回味。

夜里,阿毅突然想到,母亲曾嘱咐自己,不能天天随便又一餐。他决定了,这个周末要自己做一顿饭。前提是必须先要去海味街挑咸鱼,菜式他当然早已想好:梅香咸鱼蒸花腩、姜丝咸鱼仔蒸白鲳,还有最惹味的椒丝虾酱炒通菜。

致好吃醋

Carrey好像生了个Baby?她已经结婚啦?生男还是生女?满月了吗?众人提起旧同事的近况,都不禁婆婆妈妈地把好奇的语调搭在一起。各种带着问号的句法怎样变化都好,我还是禁不住扯上一句必然要问的话:不如一起去吃醋?

视角一转,当然是看到全身上下长了一圈的Carrey,她胖得满脸福气地笑着跟我们说,进来坐进来坐。新任靓妈行动起来略有缓慢,袜子外套也统统穿上,免得受凉。大家呼吁她不便多劳,就赶忙跑到小宝宝的床上方,挤眉弄眼,怪脸做尽。既想大声评论,又要使公子免惊,周折一轮,发觉小宝宝还是懒得理会这堆怪叔叔怪阿姨,独自呼呼大睡,好不舒服。

间中便是像百万富翁节目一样有问有答的套路,如睡得可好?Baby起了名字没有?胃口如何?买了哪个牌子的尿不湿?母乳喂养还是吃奶粉等等众多问题。面对这些问题,Carrey都能为我们完美解答。就在众人正要考虑接下来要问什么的时候,Carrey妈说了一句,大家过来吃醋吧。终于,当天的重点启动了。

当大家七手八脚地抢碗抢筷子,还要兼顾着微笑回应Carrey妈说的那句“多吃一点啊”。不管怎样,总会有人率先跑出,拿起勺子,往自己碗里舀上一大碗热辣姜醋,口中还不忘搭一句,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吃醋。随后便陆续有夹鸡蛋夹姜夹猪手的一并跟进,我为表男士风范,只能留到最后才慢慢挑那些没得挑的猪手。

啖啖骨胶原猪手,啖啖弹牙醋蛋,浓香醇甜的姜醋,停不了地一口接一口,各位代表纷纷要表示自己对做姜醋吃姜醋的高见。满口赞叹Carrey妈煮姜醋的手艺了得的同时,又有打蛇随棍上,问起是否用了致美斋的姜醋,好事者更要认真研究黑糯米醋与添丁甜醋的口味区别。

至于论及猪手价格越来越贵,哪个月份的子姜最爽最甜,放几条白蔗吊出风味,再有另加鸡爪加鹌鹑蛋各地做法。搞不清猪手猪脚的前后关系的朋友,基本会自动屏蔽话语,认真吃好碗中那团如胶似漆,皮筋相连的极品,便最欢喜。而武汉人May总不能接受猪手有这样的做法,她和不喜猪肉的Karen两人突然相逢恨晚,密密低头研究这刺激舌尖的姜醋与糖醋鸡蛋的美妙配搭,更有好奇问题问我,你这个男人也喜欢吃这女人补身的玩意儿?我严辞中立地提出,在姜醋世界里面,男女一样,平等众生。

兜兜转转,字字句句留在产后补身、驱风催乳等各种意犹未尽的话题之上。渐渐天色不早,大家早吃个半饱,且小宝宝也很识趣地哇哇醒来,准备送客。众人动动身体,看过Baby后便要请辞,Carrey妈亦给各人一一回过小红包。只有我更关心地问了一句:还有姜醋和猪手吗?

牛三星草稿

还有三个小时截稿,约克要写出一篇关于牛三星的文字,显然,如果真按他内心的写法,大概不用超过微博所限的140个汉字就能描述完毕。他喜欢牛三星,但他不能非黑即白中肯地描述出牛三星所谓的“好坏”。

最近,约克看完了《舌尖上的中国》和《深夜食堂》。前者是慢动作放大,结合各地风俗与制作仪式,让观众以自己最好的想象,把映像中的味道带入自己潜在的味蕾。后者是以慢打快,吃得片刻安乐茶饭,兼睹物思人的民间煽情。两者皆有可取之处,共同有食物制作特写,热浪翻滚的视觉感应,使人没有吃到也似乎闻到一样,猛吞口水。无论是独到炮制或是随心点餐,都样样体现了以食为本的诚实用心,也刚好与时下入食难安的时势形成强烈反差,自是大受欢迎。

读图时代,惯于读图的读者都会盯住大光圈大特写的美食图片,牵来与食物美味无限放大的通感,文字差点变成陪衬品。若平心而论,任何一种图文组合都未必是最恰当的描述。天秤座的约克希望在图文比例均衡的基础上,对于牛三星的书写,能够不失他心底的公允,同时也不希望声色俱备太有塑料画面感的文字,被读者误读为给谁写的软性广告。

约克最近热衷于玩思维导图,一种用图表为某种主题列举各种胡思乱想可能性的思维梳理方式。为了避免糟糕的写法,他选择使用思维导图来为牛三星起草稿。如按照史料一五一十地把食物背景从太公那辈分说下来,或是投靠让人无从质疑的原生态典故,不如叫读者搜索百度。约克把以牛三星写作为主题的思维导图列举如下。为节省读者的时间,当中只列举一些关于牛三星非常规普遍性思考的可能。

一、牛三星时间

如果要选择吃牛三星的时间,估计很难作准,因人而异。在床上看着电影的清晨两点或某个于老城区闲逛后的周四下午,似乎都没有在冷空气降至十度以下的冬夜,吃一碗牛三星来得合适。

二、牛三星之地

除了在北京(吃爆肚时),会想起牛三星,那么如果在新德里、苏黎世、阿姆斯特丹、圣彼得堡、珀斯等地的偶然水土不服之余,是否热切需要一碗酸辣三星汤来填补乡愁呢?

三、牛三星之人

独自吃或与谁吃牛三星的状况也是大相径庭。特殊偏好和要求也值得一提,像阿熙吃牛三星便有不喜欢吃酸辣萝卜或韭菜的一套理论,阿婷的前男友则偏要先把牛肝牛腰吃完,最后再吃牛柏叶的刻板程序,即使两人分手后这也影响了阿婷吃牛三星的习惯。

四、牛三星事件

配套牛三星可以加入的事件,其实是随机的。如连续四天加班的疲劳轰炸后;等待男/女朋友补习班下课时,需待打发的半小时内;明明说好回家吃饭,还要偷偷先去吃一碗的情况;体检报告已经提示阿辉三脂高,他还要暗地里侥幸骗自己能偷吃一次是一次。若是多年沟通不善的父子,以牛三星作引,调动出关系改良的故事情节,亦可当做一种老土的构思。当然,是否父子都不重要,都可以换,或是好兄弟消解隔夜仇?或者是阿明与阿君闹分手?任何假设都可以换,但作为这篇文章的主角,牛三星是不能换。

五、牛三星原本

就牛三星原本清清楚楚的身世(不是历史背景),都可以大书特书,材料质地口感做法,皆是可以如《舌尖上的中国》那样娓娓道来的认真对待。鲜嫩牛心、脆滑牛腰、粉润牛肝、爽口牛柏叶皆热热闹闹轮番出场,加当归或不加胡椒,浓郁清淡,鲜而不腻的吃法亦各家不同。丝袜白的酸辣萝卜与小碎片绿方格状的韭菜,都是画龙点睛之处。好好写下冒着热气的酸辣汤,服服帖帖地灌入口里胃里,分分明明有种上升的满足感,自然是一种享受。

想到脑子都有点累,绕了个大圈,约克发现,不过是想让自己吃一碗牛三星汤,何必还要思维导图出一个如此复杂的理由。

楼上有聚

老陈早早来到茶楼,放眼看去,灯笼窗花旧有装修依然如常,没有太多茶客,但留空的桌子上都已放满留座的牌子。每逢大小节日,都会遇到这样的景况。若没有提早预订,可能会有人生气。

这次没有人生气,老陈已经安排妥当,全桌坐下的都是女人。外婆、母亲、姨妈、小姨、妻子、女儿,今天是母亲节,其他男性很意外地全部没有出现,只有老陈一人担当。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满桌女人恐怕都能拯救地球了。且勿论从何谈起,开口对白就听到水费要加,电费要加,柴米油盐陆续加价的数字游戏,全是老陈母亲一家最爱聊的事情。各家的家事,老陈半听半笑地随便听着之时,便像往常一样悄悄地走到外婆身边,一手把攥皱的钱塞进她手里,口中碎碎念到:给你买吃的。随下的老土剧情是老人家很不情愿的半推半就,生怕身边亲人看到,却又是众目睽睽下的欲盖弥彰,最后仍然笑微微收下。

老陈也没有意识到各种客套动作是何时习成,只是叫来服务员先点来一份煎萝卜糕,给外婆吃着垫垫胃。要知道老人家经常早吃饭,没有东西填填肚子是不行的。同时还要考虑外婆坐的位置有没有对着风很大的空调位置,还要看看女儿的那张孩子椅落实没有。又是倒茶又是夹菜的老陈看上去很忙,但仍不忘点来一个红萝卜型的豆沙角和猪头小包给女儿开心一下。家人自是没有理会太多,话题依然如走马灯一样转不停。

四姨的女儿有了身孕,众人的口舌都加入孕妇奶粉叶酸综合维生素等专业术语,表示加倍关心。东扯西扯又扯到三姨家里的萨摩耶大狗被三姨下老鼠药毒死了,老陈的表弟和表弟媳妇差点要与她翻脸,更将事态发展到,再没有机会让他家这只原种狗配种能获得丰厚收入的份上。又是钱作怪。看似平常却又奇情复杂的家事,混合着七嘴八舌,老陈往每人碗里夹进烧卖、虾饺、粉果、排骨后,换来一堆长辈们叫他多吃一点的回复,老陈才偷偷往嘴里塞进一件最喜欢的紫金凤爪。觉得好吃,明明想多吃一块,夹到面前还是九十度拐个急弯,送进妻子的碗里,并附带微笑一枚。

老陈童年时并不知道多吃一点与少吃一点的区别,只会拼命往自己碗里夹来好吃的。这年头,少吃一点真的无妨,跟家人聊得欢喜聊个饱,自然没有吃亏。各种点心放到最后,都会由每个亲戚轮流叫老陈多吃一点,糯米鸡、叉烧包等都不能浪费。收拾残局,饱上加饱。

画面一转,老陈三岁的女儿拿过他妻子的手机,拍摄正在茶楼表演粤剧的演员,大家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根据黄金分割拍出一张正常的照片,只是一边笑着说这年头的小孩都长得很老成,什么都懂,一边又说着这些陈年粤韵留到老陈女儿这一代就不再流行。一盅两件也好,吵吵闹闹都好,耳熟能详的粤曲小调即使不能与老陈付托终生,他也没有祈求各种高尚命运。能与家人在这老茶楼中照样谈笑风生,又何须介意如戏一样的生命剧情是否有称霸过武林。

陶陶之语

桌面上放着一个装满点心的透明塑料盒,显然是打包回来的,而且看上去早就放凉了,毕竟时间也不算早,已经下午两点。是早还是晚这种死板的定义,仅仅是对大部分规矩得没有选择,朝九晚六上班的人而言的。如果可以选择,估计大部分人都希望活得日夜难辨。这代人的生活作息,每到休息时间大多是无序的。

我没有所谓的休息天,在没有选择之余,便当上自由职业者。虽然,各种好的坏的思绪都干扰着我的休息。刚完成手上工作,我让自己徐徐睡到两点,毕竟是今早六点才上床。看着桌面那盒打包回来的点心,我急急打开盒盖,一枚烧卖一个流沙包地把点心塞进嘴里,并知道这是父亲打包回来给自己的。

凌晨五点,阿超翻开日记本,看到以上这段两年前写的文字,他知道这都是虚构的,他心里清楚得很。两年前遇上金融风暴,突如其来的失业让他无所适从。母亲的离世更像尖利且无声的寒针,旋转着插入内耳,骤感剧烈的刺痛。在惊醒的痛感中,他觉察到自己已经暂时失聪。这种痛感更牵拉出一只无形的怪手,像章鱼异型一样将阿超的嘴罩住。一双清澈的眼,从童年起便见证着父亲苛刻刺耳的责备与父子间的寡言。他干脆把过往至今每一个自己的嘴巴都封闭,每一双耳朵都停职。

这两年,阿超跟父亲的对话没有超过三句。如此疏疏落落的间隔年,他一年在外,倒腾着各种有的没的还能维持生计的事,如拍照,替杂志社写稿,接些中学生的英语家教活,设计翻版图书版式等。期间,有断断续续的三个多月在街上闲逛;有两天在麓湖公园看人钓鱼;有数不清的夜里与陌生女子谈话。其中,他记得一句和父亲说的话,是过年的时候,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我今年过年在上海与朋友过,不回来了。那年春节,其实阿超哪里都没有去,带了一箱行李,在广州的朋友家里窝着。节日恐惧症爆发,来势特别狠,只能天天蒙头大睡,待时日过去。

某日醒来,惺忪间眼缝已瞄到钟上指针落在两点;下午两点。阿超怀疑,时钟是否没有电而停在昨夜凌晨两点,脑海顿感一阵迷失,他隐约记得,原本应是昨晚可以完成,后来还是把手上的活拖到凌晨六点干完才睡的,大抵没有错。他发现桌面上放着一个装满点心的透明塑料盒,显然是打包回来的。阿超坐下来,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一个干蒸烧卖,一个牛肉烧卖,一个流沙包,一个叉烧餐包,一只紫金凤爪,一个迷你灌汤包,一片马蹄糕。他随手拿起流沙包,张口咬下,金黄色的馅汁竟然暖暖流出,流了一手,冷不防须赶紧取来纸巾擦手。

“我今早去陶陶居饮茶,每个品种都打包一点回来给你吃,因为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阿超未回过神,惯性地“哦”了一声。

“你小时候挺喜欢跟我和你死鬼老妈去那里饮茶的。”

“嗯……你今天没上班?”

“昨天办完退休手续,今天开始放长假。”阿超听不出这句话的语气,也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是感到意外,对话的内容直截了当。

父亲退休了。

阿超呆了半刻,才意识到自己要说点什么,搭上一句。“那,等我收到手上这工作的钱,请你去陶陶居饮茶吧。”

“阿超,你还是留点钱随身,我请你去饮茶又有什么关系。”

向群私伙局

肥熙照例点了土鱿鱼猪肉饼,杰佬照例点了豉油王鹅肠,再炒一碟油菜心,天气好和不好他们都会点干炒牛河做主食,其他时间便是吃两碗白米饭。这是他们两人近半年的第四次见面,约在向群饭店。三十年前,两人偷渡过香港,肥熙成了香港人,杰佬被关进牛棚。三十年后,肥熙搬回广州住,老婆子女还在香港。

其实我想问,老冯究竟打过什么大架?肥熙这样提起,是想起上次见过老冯,他除了说经常失眠,血压偶尔高一点之外,身子也没有什么不妥的。杰佬夹了几条沾满豉油色的鹅肠入口,“嗯嗯”地点着头嚼了几下,才搭话。

老冯说得最多的,还不是找李尧山的孙子晦气那事。他那个在箭道巷住的朋友,不知道为何跟李尧山的孙女婿交了恶,老冯说要帮兄弟出气,顾及到人家是东山十三虎之一,便找了西关挺能打的玉棍仔,营房巷的贼宪,又叫猫鱼宪,你应该听过,他爸在玛瑙巷卖猫鱼的,杰佬补充。然后四人就去找人家晦气。李尧山什么来头你也知道,人家大教头,开医馆,徒弟满天下。孙女还是全省的花剑冠军,当然不跟这几个破孩子一般见识,人家出来混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杰佬七情上脸的表情,像真的李尧山上了身一样。若不是一场“文革”,都把李家的毛都捋顺了,老冯几人哪里敢胆找人家晦气。人家却礼貌得很,说要找的人不在,唤他们散了,还是不了了之。他说当时家伙都带上,腰背插把刀,弄根短斧,再来几个硫酸瓶,火药枪,也不过如此收场。

我想老冯也就那样,喜欢耍嘴皮子,真能有什么动真格的。杰佬笑着,咬下爽口的鹅肠,继续搅拌着嘴里未讲完的话,我说他是怕死才是。毕竟当时大家还年轻,现在老来吹嘘度日的不过都是些傻事。

他们口中的老冯是个急性子,与杰佬和肥熙小时候是街坊,中间各自生活,退休后老冯就经常到杰佬家,吹嘘他当年的微不足道威水史(辉煌史),都是些年少时在道上打擦边球的事而已。梓礼是他们早年时认识的街坊,大几岁,一起去沙面练咏春,一起玩琴夹band(组乐队)。后来,偷渡过香港成了风潮,梓礼、杰佬、老冯都去了,却被扣留住,遣返回来。

知青下乡时,梓礼偷走回来,看着自己的家。路过的老专(街道专区同志)竟然问他怎么不在农村大队,杰佬砰地拍了桌子一下,妈的,说起就来气!都已经不能回家,现在看一下自己的家都被人赶!真是什么世道?那时他从怀集偷走回来,沿途爬上一台卡车,后来跳车时,一起逃跑的人后脑着地,就死了,谁也没想到,回家会死人吧。

杰佬闷哼一声,喝口茶,吞下那些碎事。随后不知道梓礼怎么也没有往正道走,按他后来说法,是他再偷渡去了香港,什么道都混过。老冯一身牛脾气,就只服他一人,说是他出来混的时候,张子强(香港著名劫犯)还是他的跟班,后来不知怎的,梓礼还是当成了香港人。那些吹嘘的事,听了大半辈子,笑着便是,杰佬不以为然,顺便夹了几条菜心继续吃着说着。

梓礼在香港做杀猪的时候,说是几乎每天都是土鱿鱼猪肉饼下饭。之后,开过修车店,开过报摊,开过士多,还和一些大圈仔(广东偷渡客)混了几年,就又回大陆混。曾说有一天赚了三十万。走私还是?肥熙好奇。去了河北倒卖文物古董,现眼翻出来,旁边的人马上就买,干了十多年。又回港去,娶了个客家老婆。他说自己有条底线,就是没有碰过白粉。

上次梓礼回来,看到向群竟然还能吃到这个肉饼,点了一份,顺便提起了旧事。肥熙用勺子刮开肉饼一角,往碗里米饭上一放,两三下扒着吃。嗯,我刚到香港也是做杀猪,鲤鱼门的屠场。在香港这么多年,也没有碰到过梓礼。不过这块肉饼,还是以前的味道,好下饭,实实际际的味道。是不是那个味道,我倒吃不出来,现在来这里吃的人都喜欢吃葱油鸡,杰佬说起,我们上次也吃过,你说还行,我想你和梓礼还是念旧,不然也不会想起,定要吃肉饼。

前几天跟老冯经过惠吉西街,碰见贼宪,问起近况,他二话不说,连摆着几下架势,“啪”的一声腿已抬到脸前,杰佬给肥熙比划着,以手当脚就那样把手抬到脸前。说他现在在给一些麻将馆做看场。杰佬都笑了,这年纪我腰都有问题,他还能把腿抬到脸前,还看场。肥熙都笑着摇头,都是地下那种麻将馆吧。当然,是地下的。

梓礼说,现在按老冯的话来说,有事火起来,真要打我也不怕,只是我也不会打。他当然不会打,杰佬笑着耸耸肩,不需要自己动手,靠嘴就能摆平。按他的话说,都老了,还能打吗?

童衫童事

当时Carrey请了一个催乳师,花了两个小时,就有奶了,karen如是说。原本大家都在顾着挑选哪些童装适合Carrey的儿子穿,被Karen突然说起此事,就像一撒面包扔进池塘中央,互相磨蹭着的鲤鱼密不透风地追逐起来。

她们的好奇心不停地雕琢着催乳师这个职业。每个人尽是不一样的提问,比如,有这样的职业吗?哪里请的?多少钱催乳一次?用手还是用什么仪器?等等众多问题,凑集一起,足以写一本叫《关于职业催乳师的几十万个为什么》的书,她们甚至过分相信,只要把这本书念透,自己真的可以放弃现在的职业,明天就直接去当一名催乳师。

不知道是大家都觉得自己没有当催乳师的天分,还是决定另开话题,顺口聊起大家应该买点什么样的衣服给Carrey的儿子。没有经验的大家表示摊手投降,直接向店铺的售货女士取经。这当中的选择,当然还是先要从在店里能够选出的款式开始,而选款式的时候又要考虑季节问题。众人此时才发现,店铺内有些童装就像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糖果色的衣服一样,她们都被这种滑稽的场景逗得笑了起来,指着这件或那件交头接耳,May更把声音放开,要大声表示,这样怀旧的陈列方式,跟她儿时在老家的百货商店里所见到的陈列方式近乎一样。盈盈和阿蛋也争先恐后地表示强烈认同。

对旧百货商店陈列方式的认同,已经把她们的年龄出卖,虽然众人其实不太介意,各自都知道大家是八零后。售货员是个老实的中年妇女,她大概也看得出眼前这群女子的年龄,她从她们当中没有人自作聪明地教导大家如何挑选童装的情形来想,估计这些女子还是未婚人士。售货妇女暗自感到一阵欢喜,她可以以自己销售童装二十二年的经验,以饱满的信心为众人推荐什么才是给Baby穿着的合适衣服。她甚至顺便告诉她们,如果多买几条毛巾,放在Baby的背门用来吸汗的话,孩子的母亲一定会感激这群同事们的细心。还要提示一下,毛巾有厚有薄的区分,双层棉纱手帕吸汗能力自然是更理想……

大家没有注意话题已经讲到毛巾选择上,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地挑选着,还要相互打闹着要把浅色的手帕放到对方背门或胸前当做低级趣味,并以自己的喜好来评论有蓝精灵图案要比素色格子的好看。这情形更像她们都生了个儿子。大概也是这群未婚女子就买童装的这一过程,一人一句,产生了一种想生个孩子的思维误导。可能只是为了好玩,起码此刻她们已将生孩子的过程做了最大简化。

她们似乎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小孩子,虽然May和盈盈连男朋友在哪里都不知道,Karen也经历着与她男人七年之痒的阶段,阿蛋也还没有完全做好要当母亲的准备,但是,只要想到很快便可以把玩Carrey的儿子,她们就直接略过了生儿子之前的必经阶段。不过,这过程不可能按着遥控直接快进跳过,当中也有Carrey与丈夫的曾经经历,如包括对于男孩子是否可以穿粉蓝色衣服的讨论之上,而这样的经历刚好插入了这群女子的讨论当中。

无休止的讨论仍然在挑选童装的过程中进行,就像史诗般的长篇巨著。其中涉及Carrey在未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时,各人的想象已进化到carrey两夫妇是否曾经想过,把孩子名字叫作陈肾(干货鸭肾)或陈皮妹(与广东凉果陈皮梅同音)的调侃之上。又有把孩子父亲的身世妄自揣测一番,并定作故事的前传;把孩子母亲能否瘦身成功,当做日后自己是否决定生孩子的草率参考;最后更将到Carrey家中能吃到好味的姜醋的美好期盼,作为大团圆结局的唯一标准。

所有的对话构成了一个私密的女子俱乐部,会员们在乱七八糟的讨论当中获得暖烘烘的快乐。

大胆潮狮

最近与权哥聊起他的儿子,他很意外地说到儿子竟然爱上了醒狮这种古老玩意。

有时权哥打开电视,偶尔看到一些稚嫩的小男孩,像模像样地敲起大鼓,舞动醒狮,力度功架都十足,他十分欣喜。权哥知道自己儿子已是大学生一枚,只是最近他对儿子的喜好感到有些惊奇。“儿子从小甚无特殊爱好,书法、绘画、奥数之类的都学过,都不了了之。”这些不强求的课外余庆,权哥坦言自己也不甚在乎,成龙成凤也不能强逼苛求,还看儿子自己爱好与造化,庆幸的是,他考上了还算理想的大学。权哥说自己才小学毕业,能教儿子的甚少,来到今天,可算是他争气。

老一辈的人,真的是怕下一代的人不争气。争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来比去,在茶余饭后仍留有一丝光鲜的面子与骨气。权哥年轻时曾是工厂醒狮队的主力,当时在业内也稍有名气,也曾有那么一两次到过香港、马来西亚表演,这足以令他每每提起都眉飞色舞。当然,权哥没有多提,他一直充当的是狮尾的角色,年纪增长,不复当年勇,醒狮亦久久没再触碰,只有那套当年在香港九龙永诚记造的,用了二十块买的(当时权哥一个月工资是三十八元)锦衣狮服,他偶尔还会拿出来晒晒。

大多父子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权哥也不知道为何和儿子能讲的话那么少,能说的都是注意穿衣,喝碗汤之类的老话。既然没有话题,权哥干脆拿出手机,给我播放出一段视频,是他儿子的表演。“或许是古老当时兴吧,我们当年哪有这样舞狮的。”视频中,权哥儿子舞的是新近流行的hip hop醒狮。“最近他发了这段视频给我看,在学校的表演。”虽然权哥提到儿子那些三步、五步、洗七星等基本功还像三脚猫功夫一样不济,出洞、起步、环步、探桩、上桩等功架还完全未够火候,但对于配合时下流行hip hop节奏去舞狮,他还未觉得不伦不类,反倒是儿子做出的好几个高难度舞蹈动作,令权哥甚觉欣慰。“或许是年代不同了,年轻人都喜欢新的东西。”

传统舞狮等又嘈又闷的旧派风格,当然很难提起他儿子的兴趣,延续传统既然不是什么家仇国恨,溯本寻源的同时也逐渐转化成一种新旧兼容。“我的儿子最近竟然跟我聊起一些醒狮的动作来。我没有什么的,有一句就说一句。”说到这里,权哥会心地笑了出来。

就算权哥依然弄不懂什么七色阶梯的级别,如狮子形态与鼓钹配合,或是跳跃飞跃到连环飞跃,以及梅花桩及一柱擎天的最高阶级别,这些都和他当年所学的既相近又差异甚大。那段不算高清的视频,权哥是反反复复看了不下数十遍,只见做狮头的儿子舞起来仍算有板有眼,又与一伙朋友玩得火热,作为父亲的权哥,感到他儿子争来的是男子应有之气。

权哥说,再过两个月是儿子的生日,想买一些醒狮的东西送给儿子。我建议他到大新路的全声浩声去看看。

励红百货

手上拿着的指甲刀是上海博友公司生产的,表面反射着银亮实在的光泽。上面除了用圆形细线框着“博友”二字作为一个logo之外,指甲刀上面扭过来启动剪指甲开关的小扳手(我暂且如此定义这个构件)中间,刻着“中国指甲钳中心”几个字。我本来无意发现这个细节,仅花了几秒用来想象“中国指甲钳中心”这几个字,并“咔咔咔”的剪完指甲。听到那些干脆的声音,内心升起一阵微妙的快乐。

我是在励红百货买的这个指甲刀,它比地摊上卖的要贵两块。此前我确实在地摊问过价格,觉得七块有点贵,现实是小贩没有让我以五块的价格如愿地买走一个崭新的指甲刀。当我看到“中国指甲钳中心”几个字之后,我毫不犹豫地以更贵的价格买了这个指甲刀。买下这个指甲刀,不全是为了讨好励红百货的店员,以便于在店内拍摄照片。事实上,家里的指甲刀恰巧断了,我必须买一个,很凑巧地,我相信这家像国营百货店的小店铺(事实上它前身就是一个国营百货)会有这种扎实的东西买,并且我相信这家店铺的出品是用信誉保证的。

令我随时产生微妙快乐的物品遍布这家店铺,所以我想到励红百货拍一些照片。即使近年的年轻人都喜欢上了对八十年代的怀旧,随便拿一台相机到处拍摄收集一些怀旧情怀的照片成为风潮。我对这种集体滥情仍然是不会反对的,因为我无法不承认自己对励红百货的喜爱。

但从另一方面,我更多是欣赏着,在不期而至的时刻所能获得的一阵暗暗自喜。如好友准备新婚物品时我想起了双喜痰盂;或母亲会在冬天时从抽屉里拿出靛蓝色圆盒的百雀羚润肤膏来涂脸。好友或我母亲自然是不知道,当我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会引发“这些物品都可以在励红百货买到”的想象。当然,他们也不会问我是否有这种想象,只是我会问自己,这些同样可以在超级市场买到的东西,提供的又是一种怎样的想象?我觉得,可以将从货架上取来的粉红色的大象沐浴露香波拿来举例。当我轻轻挤压它的肚子,就会闻到大象沐浴露香波那种透明啫喱浅红色的味道,它着实是一种味道,就跟粉红色身白色圆盖的爽身粉一样,都是同一种味道。

我要说的同一种味道,当然不是指沐浴露和爽身粉拥有同样的气味,而是它们的味道都是我第一次认识沐浴香波和爽身粉时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会受到超级市场五花八门的商品的影响,也不会像生活当中屡见不鲜的蠢事一样变化莫测,只会不谋而合地以同一种淳朴的气味在记忆中反复呈现。

拿着相机拍摄怀旧物品的年轻人们,可能也不会买秋蝉牌或利工民牌白色工字背心穿,我自己也不会,可是这会令我想起爷爷放在床头的那件破了许多个洞仍穿在身的白色背心。我不知道电影中梁朝伟穿的白色背心是否是利工民牌。我喜欢看到穿了许多个洞,经历若干年的清洗后变得透薄的白背心。

我会将这种观察解读为我们异常熟悉的所谓时间流逝的有效见证。这种见证恰好也成为了自身经历的见证。有时我甚至会把想到这两份见证能重叠在一起,当做是一种胡说的小聪明。爷爷也可能有这种小聪明,才遗传了给我父亲,再遗传给我。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胡说,那不过是凭借对一件白背心、一个绿色猫型浇花壶、一把猪鬃毛牙刷所添加了小聪明的标签后,企图在脑子里组织出一些用来安慰自己的干脆的声音与淳朴的味道罢了。

把这些小聪明与味道随手放在一个隐藏的位置,被平平实实的日子淡化。待某个平常得视而不见的时间点上,它们突然呈现,一阵内心的快乐,便会再一次闪烁升起。

华华写真

嘉莉接过父亲给她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是四岁时的样子;那是一个把白色衬衣都塞进深色棉裤里,将裤头提到胸前的小男孩。他的眼睛没有很端正地看着镜头,而是看着摄影者后方逗他笑的人,估计是他的母亲,摄影者大概是他的父亲。

嘉莉拿着这张黑白照,问父亲当时谁负责拍摄?父亲说他已忘记,应该是爷爷。即使是尊敬的父亲,也是有含糊其辞的时候,就如他以记忆的缺失(或选择性缺失)来简化这张照片本身所能提供的叙述。

换一个角度,这张照片却曝光了照片本身(背景),已经用到多种角度进行各色可能的自我表达。嘉莉凭借她的好奇,企图寻找这些可能,甚至需要提醒父亲,他有义务把已经忘记的东西明确地告知她,并提醒自己他们当时应是年轻的,如她一样,从儿童到青年到新婚,并且还有对未来不能确定的部分和自我怀疑。可惜,嘉莉的想象,并不能改变父亲的失语,或者说,不可知悉的那部分构成了一种树立父亲权威形象的书面用语。

如父亲四岁时的黑白照一样,这样的照片还有许多是他从她祖母那里拿来的。这些照片,其实有两套系统,是两个交错的家庭,一部分是祖母作为香港人的身份,即她的父母与她的兄弟姐妹关于许氏家庭的部分。另一部分是由祖母与祖父结婚开始,从此建立一个程氏家庭的另外一套系统的那部分。嘉莉只能靠照片来想象这两个家庭的生活情况。对比于现在的照片,大部分人都选择用笑容来呈现关于生活的全部,人们都希望看照片的过程是开心的。这里当然包括了浓缩后的生活过程,选择性地用一些断点,按照时间里程,记录一些不完全完整的延续着的生活快乐。

从另一本相册里,嘉莉看到,穿着牛仔短裤与短袖衬衫的父亲,将自己抱起,在跟旁的还有穿着碎花中裙的母亲。这张由风华照相馆在东湖公园拍摄出来的一张十寸花齿边黑白照片,她甚是喜欢。这张照片所包括的,是她三岁时的全部,而嘉莉对当时的场景毫无记忆,这便是家庭相册里的第三套系统。

嘉莉相信,每一套系统从相册中整理出来,按时代更替的系统排列,是直观却模糊的。它以个体或集体穿插呈现的排版方式,有序地传达着整个家庭与其他家庭之间的契合。以肖像为主的故事叙述,省略了对遥远未来不可预测的成分,即隐蔽着关于忧郁、犹豫、逆境、不可抗力的一面。最终只能依靠相关背景,去诠释生命的片段,再以各段断点来揣测这套系统的全部。

对于在翻页间不再在照片中出现的那些人,总需要反复对照并确认,来增强对某一个成员或与他们有关的那部分的想象,这种想象,像无法反驳的虚构情节一样,延伸至另一套系统中,直至完成过去、自我、未来的统一,真切诚恳地证明了生命的存在。

风华照相馆在嘉莉住处的楼下,一个月前更名为华华照相馆。她从来没有过问照相馆里同一尺寸各种面貌的肖像都是谁,她对这些单独的个体相当好奇。但是她却不愿意把自己与丈夫结婚的证件照片,以范例的形式呈现在照相馆的玻璃橱子上。这便是嘉莉对于照片好奇的原因,同时也说明,她好奇的实际是照相馆本身以及照相馆内没有留下的照片。

她熟悉的老板周师傅,他掌握着不同系统中关于对各种家庭的想象。这里可能有很多街坊的身份证照,也有街坊与工友的结婚照,也有街坊的子女的护照照片,这些照片都理所当然或多或少地成为了照相馆的档案,也是所有想象的源头。阅读照片本来就是一种想象,看着照片里的人,抬头看到站在你面前,那种心情与联想自是奇妙。

当嘉莉把在摄影工作室拍摄的婚纱艺术照拿给周师傅看时,她从他的笑容和连声载道的“这些照片很漂亮”的话语中,能够感受到,照相馆同样以反复对照的方式,见证着往来的个体和集体。那些没有被照相馆存档的缺失照片或没有再见过的人,并不是不存在,反而却是以另外一套系统妥善地延续且保存,如嘉莉的婚纱艺术照便可如此解读。

照相馆像一本更大的相册在时间中潜行,无数页面翻动着,个体或集体错落呈现,消失又闪烁着,或许是你、我、他,或是我们。就像嘉莉所期许的那样,她将与丈夫以及接近满月的女儿在此,透过快门的曝光,留下对于未来的写真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