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碎石滩上行驶着。随着马车的颠簸,含月公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车轮下的碎石是大是小,是高是低。秦风的手肘靠在车窗窗台上,保持着不变的姿势极目远眺。含月公主曾听秦风说过再走不远就是他的家乡,他们可以在那里停留几天。她觉得很奇怪,秦风这两天面笼严霜,似乎离家乡越近他就越烦闷。
一个很大的村庄出现在地平线上。虽只是一个村庄,却像军事要塞一样有城墙和塔楼。秦风皱起眉头,叫黑云停车,自己走到树林里,再次打扮成仕女模样。含月公主很奇怪,但他烦闷的样子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不敢过问。
秦风的爹是这村里的村长,也是最大的财主。他家的宅第是村里最大的建筑,青石砖,琉璃瓦,颇有气派,和京城里的贵族也有得一拼。门口站的那两个黑衣家奴,表情肃穆,见到秦风立即鞠躬,背弯成了九十度。秦风看也不看他们,昂首直入。一个老妈子跑过来,殷勤地给他们带路。她穿着绸缎衣服,脸上薄施脂粉,头上戴着金饰。含月公主想起门口那两个家奴的帽钩似乎也是金质的,腰带扣应该是银的,上面还镶了块玉。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玉,但用在家奴身上也够奢侈的了——至少值一头猪的价钱。秦风的家境不俗啊。难道秦风的爹不仅仅是个土财主,还另有什么显赫的身份?
“风儿!”
一个员外模样的老人迎了出来。帽上那块巨大的翡翠特别刺目。他的帽子有点歪,一只鞋的鞋帮被踩在脚下。一看就知道是刚起床,没等穿戴整齐就迎了出来。他的眼中光彩四溢,鼻翼也在不自觉地抽动,显然很高兴。秦风却眼望别处,跷着兰花指把一缕长发归到脑后,指尖顺着脸颊轻轻地滑下,肩膀也跟着扭动了一下。含月公主等人顿时觉得身上像有无数蚂蚁在爬。秦风显然是故意做得这么恶心。秦父的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瞳孔也随之收缩,显然很恼火。他却忍住没有发作,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把心头的火气也一并咽下去。含月公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硕大的喉结有力地抖动。秦父努力现出宽容的笑容,对他们说:“你们一定累了吧,来,快坐下。”转头朝厅外大喝,“快上茶!”
秦父的话很多,尤其对含月公主。其实他最想和秦风说话,可是秦风一副不想答理他的样子,他不想自讨没趣。他老了,没力气怄气了。已经十三年了,他们父子间的隔阂什么时候能消啊?喉头涌起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呛到他眼睛里。他不露痕迹地直了直脖子,把眼泪憋回去,又笑着转向含月公主。他见到她还是挺高兴的。虽说“也是道上的朋友”,但显然很正常,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些奇形怪状的江湖女杰。而且,他感觉到秦风似乎对她很好。人老了,就希望子女尽早成家,见到子女身边的异性朋友,就会不由自主地替子女想入非非。说起来,他也是很怕的,怕儿子以后没法成家。
他不小心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月儿小姐(含月公主叫他称呼她为月儿),你贵庚啊?”
“刚满十八岁。”
“比我家风儿小五岁啊。有人家了吧?”
“还没呢。”
含月公主苦笑。她还有复国大业未完成呢,至少三十岁之前不能指望。
“谈婚论嫁要趁早,拖久了好对象就被别人挑光了。你说是吧,风儿?”
秦父终于找到机会和秦风搭话了,他甚至有些激动。没想到秦风充耳不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镜子,蜻蜓点水般整着自己的头发。秦父难堪到了极点,终于爆发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秦风慢慢放下镜子,“我历来是这个样子。”
“你不觉得很不像话吗?”
“没有。”秦风双目下垂,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你,你……”
秦父话未说完,便大声咳嗽起来。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奔了进来,扶住秦父,“老爷,您怎么又生气了呢?我跟您说了多少遍,生气伤身啊!”
说罢,她朝秦风瞥了一眼,“你还是先回房吧,我已经叫人整理好了,风……呃,大少爷。”
她想叫秦风“风儿”,但还是没敢开口。她是秦父的妻,虽然想以这里的女主人和秦风的母亲自居,但总是不敢。秦风虽然只是偶尔回来,但那冷森森的目光叫她胆寒。
秦风昂然走入内室。含月公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父,皱紧了眉头。秦风实在太过分了。
后院。秦风站在一株夹竹桃下出神。含月公主黑了脸走过去,“不去给你父亲道歉吗?”
秦风仍旧望着那株夹竹桃,淡淡地说:“别管别人家的事,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
含月公主恼了。他把她划为外人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她,“他只不过是看不惯你的爱好而已,作为希望子女好的父母,这种心态很正常啊!”
“爱好?”秦风冷笑起来,那笑声,那神情,都充满了逼人的寒气。他指着含月公主的额头,一副不屑的样子,“你什么都不懂。”
含月公主的心头一阵抽搐。她被他的目光刺伤了,并不是他目光中的不屑,而是其中的生疏和排斥。他指向她的那只指头,简直像一柄剑。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不认识他了,更加愤怒,“怎么不明白,一样的父母,一样的子女!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我的父母都已经死了,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一切,哪怕闹别扭都是甜蜜的!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不会再让他们生一丝一毫的气!可是没有机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你是无法了解的!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亲人呢?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的父亲和别的父亲不一样。”
秦风又盯着夹竹桃,头略侧了些,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怎么不一样?我看你父亲挺好啊,很慈爱,又很有身份。”
秦风冷笑了几声后道:“你倒提醒了我。他的确很能钻营啊。我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之后,江湖上的朋友也连带给他面子,他才能把家业发展得这么快。当年也是这样啊。一人得道吗?”
含月公主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他只说了半句,含月公主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觉得他简直是大逆不道,举起右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他抓住她的手腕,眼里忽然喷出了杀气,抓住她的那只手也开始加劲。她吓了一跳,脸色剧变。他轻蔑地笑了笑,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含月公主愣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流不下来。口里好干,心头好苦,眼眶好热。也许泪如雨下的话会好受些,可就是哭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心头的苦汁。秦父的身影在回廊尽头一闪即逝,他脸上深深的风霜纹路里,填满了晦暗和苦涩。
第二天一早含月公主就从后门逃了出来,在大街上晃荡。不知为什么,在秦风家里她总有种窒息的感觉。真是繁华的村庄啊,有热闹的集市和宽敞的街道,已经有了小镇的雏形。街上的人脸色红润,衣衫整洁,总带着微笑,在这个乱世里已经很难得了。听村民们说,秦风的父亲不像其他村长一样只管些无关痛痒的事,还亲自过问村子的建设,村子能有今天全是他的功劳。有个老婆婆一提到秦风的父亲就满脸崇敬。秦父每年都会雇村里的小孩去收集野菜野果,晒干后屯起来,堆了好几个大仓库,村里人都不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村里遭了旱灾,粮食不够吃,秦父拿出所有的粮食,和野菜野果混在一起周济村人,蒙他的照顾,村里的人没有一个流离失所的。
“要不是秦老爷,”老婆婆感慨万分,“我这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骨头都已经被野狗啃了。”
含月公主的脸涨得通红,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这么好的父亲,秦风还有什么可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