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不远竟有个一望无际的大湖。阳光洒在温柔荡漾的湖面上,射出梦幻般的光彩。湖边一个精雕细刻的石碑上刻着“仙女湖”三个字。碑上花纹精巧,毫厘毕现,年代似乎并不久远。她顺着湖边走,又发现一个华丽的祠堂:仙女祠。供奉的大概是这里信奉的土神灵吧,也许很灵验。因为桌上的供品很丰盛,也很新鲜。案上供奉的神像和其他体态丰肥,圆脸长眉的女神像不同,只是一个平常的妙龄少女形象,看起来应该只有十六七岁,好美啊。含月公主忽然发现她长得像一个人,细看之后心头一阵抽痛:像秦风,也许神像都是参照美貌的人塑的吧。
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竟是秦风。她立即厌恶地朝祠堂外走去。秦风似乎没看见她,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更是连侧目也没有,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只见秦风紧盯着女神像。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他是那么的专注。含月公主见状,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又回到秦家大院。秦家给她准备的客房很不错,站在门口就可以看见满院美景。她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踏在门外。门外灿烂的阳光照得她眩晕,站在门里她又觉得窒息,就这样斜靠在门上看院子里的风景。
“月儿小姐,”秦父来了,“舍下招待不周,月儿小姐还住得惯吧?”
“当然当然。”含月公主闻声忙站直身子,笑着回道。
“我今天到湖边逛了逛,看了仙女祠堂,里面的仙女好美,有点像秦风。”
她努力地笑了笑。她和秦父感觉还是很生疏,于是只好以秦风为话题说话。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和秦风刚闹过别扭。她偷看秦父,心想他大概会有少许不快的神色。没想到秦父脸色大变,脸缩成了一团,眼中马上就要滴下泪来。她吓坏了。不过秦父很快便收起了他那悲苦万分的神色,换上了一副刚毅的神情,但刚毅下仍浮动着淡淡的哀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了口:“那里供奉的是我的女儿,就是秦风的姐姐。要是活到现在的话,大概有三十一岁了吧。”
含月公主愣了,准确地说是僵住了,这太让她惊讶了。
秦父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眼底微微有泪光闪动,思绪已经飞回了残酷的过往,“她……是个很好的孩子。长得漂亮,很勤劳,很懂事,手也很巧,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妻子死的时候,秦风才八岁,她也才十八岁。当时我很不争气,自己都陷在痛苦里出不来,更别说安慰孩子们了。秦风更悲痛,天天缩成一团,整天不说一句话。她毅然接过她娘的担子,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多亏了她,我们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可惜,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后来,世道乱了,有队军阀驻扎在我们村庄和敌人打仗,他们对村民很不好,那孩子……那孩子仗义执言,指斥军阀,结果就被杀掉了,以后秦风就成了……成了那个样子,我不怪他,孩子心里苦啊……他怪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秦父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含月公主一瞬间泪流满面。她没想到眼泪会来得这么快,像洪水忽然决堤一样,转眼间流满了脸。失去亲人的痛苦,她比谁都明白。她现在明白秦风为什么要扮成女人了。他扮演的,其实是他的姐姐。他想念她,所以变成她,寻找她还在身边的感觉。这是多么无可奈何而又刻骨铭心的悲哀啊!
她奔向仙女祠。她要找他谈谈,虽然还不知道该谈些什么。星星点点的眼泪,不时地从她眼中坠落。秦父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我一直想帮他走出来,可就是无能为力,还把事情越弄越糟。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可以帮他,求求你,帮帮他吧!”
她心头闪过一阵割裂般的痛楚:原来他这么痛苦,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秦风还在仙女祠里。她在门口停住,调整情绪之后才慢慢地走过去,“你姐姐很美啊。”
秦风像被针刺似的一惊,很快又恢复了冷漠,“他都告诉你了?”
“是的。”
她走近瞻仰神像,“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竟敢指斥军阀,连死都不怕……”
秦风忽然脸色大变,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什么?指责军阀?只是指责?他对你怎么说的?”
他的目光就像要把含月公主吞下去。含月公主吓坏了,瞪着眼睛把秦父的话重复了一遍。
哈哈哈!秦风冷笑起来,发出支离破碎的悲凉的笑声,“说谎!他还在说谎!掩耳盗铃!掩耳盗铃!”
他的嗓子瞬间沙哑了,全身都颤抖起来,目光散乱。含月公主惊恐地掩住了嘴巴——秦风失常了!
他用力地低下头,过了片刻又抬起来。他已经能自控了,但目光亮得可怕,“让我来告诉你,事实是怎样的!你会知道,他……和这里的人,有多么怯懦!”
似乎是无意的,他看了神像一眼。炯炯燃烧的可怕目光立即熄灭了,脸上的神情悲哀而又甜蜜,他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讲述,“我姐姐……她是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好……”
也许是她太好了,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概括,他只好连用了两个非常好。他沉思半晌后才继续讲述,“她和其他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不同,她很有须眉气概。我们这里,女孩子都要配备妆刀,短短小小的,就是为了在遭到非礼的时候刺进喉咙自尽。只有她,把妆刀铸得有一尺来长,说:‘我不会那么懦弱的。如果遇到那种人,我要和他搏斗!’她说这话时爽朗地笑着,我当时很崇拜她。真的。”
他伤感地笑了笑,“我小时候很孱弱,总是姐姐保护我。我很沮丧,她总是笑着对我说:‘这没什么,小风以后一定会变强的。’看到她的笑脸,我所有的伤心不快都会消失。那时我天天想:‘快点长大,快点变强,以后保护姐姐。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可是……没等我长大……就在我十岁那年,那家伙……那家伙……”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青灰,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眼中喷出凄厉的悲愤,就像正在遭受地狱之火的燃烧。他用力地按了按额头,调整情绪,停了半晌才继续说:“那家伙是伙雇佣军的首领,自称菊花将军。哼,什么将军,完全是一个恶魔!也许你不知道,以前拿云国是分封制,君王底下有很多诸侯……”含月公主垂下眼帘。她听父王说过,直到二十年前,拿云国还是分封制,五年后分封制崩溃,国家陷入混乱。分封制是种很落后的政治体制,一个国家由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小诸侯国组成,每个诸侯在自己的领地里拥有绝对权力,只需要定期给君主奉上贡品和在打仗时听从调遣。君主对诸侯的控制力不强,整个国家处于很松散的状态,再加上诸侯之间钩心斗角,国家往往积贫积弱。十五年前拿云国的君主甘泉大帝想废掉分封制,实行中央集权,不幸改革失败,各诸侯国纷纷自立,甘泉大帝也被杀掉。诸侯国之间混战了好几年,最后由其中一个诸侯黑魏大君统一了全国,建立起现在的拿云国,只可惜只在位三年就被现在的拿云国国王夺走了帝位。
秦风咬牙切齿地继续讲述,“君王死后各诸侯国开始混战,有些诸侯兵力不足,便雇用土匪帮他们打仗,而那群人……不,那群禽兽,连土匪都不如,其中以菊花将军最坏。那天早上,菊花将军忽然带兵冲杀过来,占领了这个村子,然后宣布以后这里是他们的据点,说要清除这里的叛乱分子——当时以这里为中心的方圆百里的地区刚被黑魏国从红湘国手里抢来,的确有不少反抗势力隐藏在乡间。他们强迫村里的青壮年筑起碉堡,便长期在这里驻扎下来。他们把村里所有的粮食和布全都搜走,每个村民只有一套破旧的单衣,只能吃掺了糠稃的粗粮,还要为他们担草运粮,洗衣做饭,锻造铠甲和兵器。他们三天两头出去打仗,每次都要抓很多俘虏,其中大部分是无辜的平民,很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然后,恶魔的宴会就开始了,他们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用各种残忍手法将俘虏杀掉。他们一边杀人一边狂笑,就好像这是件多么快乐的事情一样。这时村里的大人们只能龟缩在家里,捂着孩子的耳朵,不让他们听那震耳欲聋的惨叫。他们中的军官的马喝的都是战俘的血,对水根本不屑一顾,长得像怪物般强壮。”含月公主倒抽一口凉气:人世中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
“打仗的时候它们总是红着眼长嘶着冲在前面,因为它们想喝血。战俘的血不够时,他们就把村里的老人抓去杀掉,放血喂马。有一次他们被反抗势力围在村子里,粮食不够了,他们竟把村里几十个老人全抓去吃了。竟还说:‘我们照顾你们,只吃些老没用的!’”
秦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仇恨已经把他的脸扭曲得像魔鬼一样。含月公主则完全被这骇人听闻的残忍吓呆了,一时竟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