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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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路上(4)

橘子,你好吗

文/潘云贵

亲爱的橘子:

十三岁的你过得还好吗?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勇气向你问好了。从前那些撒满花瓣的道路,我已经很少再转身去看了。

我怕看见你,亲爱的橘子,在这个二十三岁的秋天,一切都在丰收,一切也都在消失,我的树梢像迟迟不想离开的蝴蝶一样振动着薄翼,我知道自己舍不得把十三岁的你丢弃在时间的汪洋里。

我一直记得十三岁的你,还未长大,身体干干净净,不痛不痒,像一颗还未成熟的小橘子挂在海边的丘陵上。你那时和伙伴们整日坐在一起,在旗杆下面嬉闹。红旗被海风吹得似乎随时都会和远处的航船一起旅行。校园里都是灰白色的墙壁,有爬山虎不断伸长的青色的脚,被雨水击打得快要掉下的玻璃。

那时你还是很简单的小孩,不懂火车和远方,不懂商品房一平方米要花多少钱,不懂生活不懂爱情,不懂手机要有流量才能百度,不懂要看大人的脸色小心行事,不懂圆滑和世故,不懂未来自己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又会生活在哪里。但你知道那棵矗立在学校中心巨大的香橘树,会在秋天结出清香的果子,满树都会爬满顽皮的孩子,用竹竿不断拨弄果实。他们会光脚踩着枝丫,问你要哪一颗。

你总是喜欢捧着脑瓜朝着天空问:十年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会快乐吗?

橘子,时间的隧道里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有很多东西令人彷徨,十年过去了,我站在这个新世纪的世界中却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你是否会喜欢。

那些泥泞的土地全被浇筑成了坚硬的水泥路,汽车越来越多,经常看见的公交车依然在大雨中奔驰,商铺、作坊、娱乐场的店主一年一年总是在不断更换,店面却装修得越来越新,田野之上高大的房屋建筑群抽笋般矗立起来,花朵凋谢之后依然会在相同的位置开出来年的花。

人们都戴着面具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们是一种会前行的群体,也是一种不明确自己出路的群体。他们拥有相同的表情,像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一枚一枚,遵从着社会和时代的节奏,该高兴的时候就笑,该沉默的时候就面无表情,在一种秩序上前行或者停顿,忘记自己原本的面目、呼吸和脾性。而我也加入到了这个群体中,不断地漂泊、迁徙,带着生锈的外壳在风雨中追逐,逐渐成为一个失去故乡的人。

“未来,我要顽强地长成一棵属于自己的树,拥有青绿色的叶子和蔚蓝的天空,不要只成为这个世界根的部分!”

十年前你大声说出的话,我都还记得。那时你贪玩,学习不好,被老师罚站。你不甘心,咬咬牙冲出校门,在海边疯狂地奔跑,爬上白色海螺造型的灯塔。大人们说这是岛上最高的地方,你觉得自己要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看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才能和大海拥抱,用淡蓝的颜色洗净自身的渺小。鸥鸟的声音像花朵一样开着,一棵又一棵在堤岸上生长的树,阳光里萤火那样燃烧,风中落下的花瓣就像你的笑声。

现在,我却不怎么会笑了,即使能笑出来,最后也哭了。你一定会问为什么,因为,我变了。

堂皇伟大的时代总要求每个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形色匆匆,他们很少再会有璀璨的光芒从身体里散发出来,而变成温暖这个世界的太阳。他们总在做加法,很少做减法,身上的欲望成为越来越沉重的壳,却从未想过卸下。欲望仿佛被一双大手安排好,纳入相应的程序里,没有人能跳出自我中心的牢笼。面对现代机器所占领的陆地,我越来越看不清十年前那一片淡蓝海域上的岛屿。

橘子,这是真的,时间走过我的二十岁以后,我的花园就荒芜了。我有时竟然都记不起回家的那条路上是不是有一家很便宜的小吃店,记不起公园里自己悄悄栽下的牵牛花是否开过明艳的花朵,记不起去学校时要坐的公交是3A还是3B,记不起儿时遇到过的那些大人和蔼或者凶狠的模样,甚至记不起操场中央的那棵香橘树究竟有多高。你是不是很伤心?我也不想,真的,橘子。只是感觉自己被世事牵住了双手和脚踝,被动地去接受,去理解,去自私,去成为自己以前不想成为的人。

而你,十三岁的你,在这个庞大、复杂、喧嚣、是非不明的世界里,依然只做着未成熟的橘子,有青涩而清香的味道,而没有呈现出被无数人所期待的那种香甜、圆滑和世故,多么艰难的坚持,负载着太多的嘲笑和不被理解。而我现在却退缩了,不愿在世上碰壁,结出受伤的痂,开始忍气吞声,不苟言笑,小心翼翼,艰辛奔波,情感渐少,真实渐少,仿佛蜕变成动物。

你失望吗,沮丧吗,难过吗?其实,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这些。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我很少再回南方故乡了,最后一次看到香橘树是在去往北京求职的前一天。一个抱着花束的男孩坐在古城的香橘树下,他目光明亮,穿着白色的小衬衣,被风鼓动得像朵盛开的栀子花,我注意到他微笑时会露出浅浅的酒窝,就像十三岁的你。我伸手从树上摘下果子剥好后给他,他很欢喜,慢慢地吞咽,唇边带着新鲜的汁液。那一刻我真把他当作你了,橘子。

男孩把他采到的花束送给我,有洁白的姜花、粉红的清荷、嫩黄的雏菊和紫色的荆兰,很香。我轻轻叫住他,问:“你认识橘子吗?”“橘子?是刚才我们吃的那个吗?”他笑笑。亲爱的橘子,你不会生气吧,我竟然对着一个陌生的孩子提到了你。

很多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的大海。睡梦中我一直还能听见海声,由远及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传来。我止住呼吸,在岑寂中侧耳倾听,时而用脚尖踢动了身上蓝白交织的床单,树影被月光贴在墙上晃动,我努力看着海的方向露出的一角天空。橘子,我已经好久没看过海了,海天碧蓝的模样也已渐渐忘记了,我一直羞于承认这样的事实。

在匆忙的人群中,我一点一点远行,一点一点离开内心和年幼时筑起的家。每天清晨为了挤公交而戒掉了吃早餐的习惯,在身边的朋友议论他人的时候不再发表自己的想法,整天熬夜整理着无休止的文件,脸颊上以前总觉得用不完的微笑变少了,走路的时候已经很少再能够停下来看看路旁新长出的花草,它们翠绿腮红的枝丫间滚落下晶莹的露。这就是二十三岁的我,和十年前的你是那么的不一样了。

橘子,你一定在埋怨我吧,十年后的我竟然把你塑造成了这样一个苍白的角色;你一定在取笑我吧,以前许下的要成为这个世界发光的大树的誓言怎么就这样轻易地违背了?

时间教会我们要将过去的自己丢弃,不能再那么固执而疯狂地做自己内心里认为是无比善良的事。世界和我们有着不一样衡量美丑的标准。我真的不想成为《变形记》里的那只大甲虫,一旦脱离成人的轨道,改变自己现在成人的形状,就会被同类剔除出来。我害怕被这社会伤害,害怕被这世界抛弃。

而你,我亲爱的橘子,你还是你,还天真地坐在淡蓝色的海边,还在青色的时光里说自己不会改变,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操纵的布偶或者他们迟迟不愿放下的棋子。你未成熟的身上,依旧有棱有角,发出年少的明亮的光。

十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十三岁的你,就想和你紧紧拥抱,不管这世界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单纯和无知。我想用一个哥哥的臂膀抚慰和保护你,想在光阴的厚度里长成一棵树,给你依靠。天冷的时候用围巾暖你,盛夏树木结果的时候继续摘最好的一篮果子给你,生病时到你家坐在你床头把白色的药片敲碎小口小口喂你。我多想站在你面前,与你彼此注视,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阔别已久的自己,然后一同伸手,握住那一段十三岁的时光,不让它破碎。

你是我青青的橘子,是这十年的时光里我遇到的最好的一颗橘子。

未来的未来,我会勇敢一些,努力成为自己的光,并用树的姿势支撑起头顶上的苍穹,就像十三岁的你对这世界大声喊出的一样。

十三岁的你看到这封信后,一定不要忧伤,因为你的一切都还美好。你要继续做一颗发光的橘子,在淡蓝色的时光深处为我亮起一张笑脸。

那个曾经叫作橘子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