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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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路上(5)

在路上

文/赵丹盈

平镇,明村。

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不知道自己在火车上颠簸了多久,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下了车。火车站被埋没在一片荒草之间,站牌的漆已经掉色,隐隐地可以认出站牌上的字是“明村”。

明村的天空很蓝,是那种特通透的蓝。我拖着很大的行李箱走到人家聚集的地方的时候,腿脚都麻了。这个时间,几乎每家的烟囱上都有白烟“呼呼”地冒出来。我问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姑娘,这里哪儿有旅店。她上下仔细地看了看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之后她笑了。对我说,你是外地的吧,这里没有旅店。不如,你住我家好了。她的发音与普通话偏离了很多,但大致还是能听得出来。

她说她叫莫从,然后领我进了她的家。院子很大,有两间独立的房子,一大一小。莫从搬着我的行李箱,我跟着她进了那个稍微小一点儿的房子。她说,这是我家。然后又伸手指了指那间大点儿的,说,那是他们的。当时我并没多问“他们”指谁,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父母。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莫从看样子也不过只是十八九岁的孩子,难道这么小就已经和父母分开过日子了吗。

我不会烧饭。看着莫从娴熟老练地起火煮饭,我只是靠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她坐在灶台边,抬头问我,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我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毛然后接起她的话:“我的目的不是这里,只是想走得远一些,离开北京,我讨厌透那个地方了。我在这里下车只是因为如果我再坐火车就要吐了。”莫从轻轻地笑起来,柴火的灰渣飞上了她的头发,她的笑夹杂了些许无奈,我看不懂那是对我的同情还是对她自己的同情。

那个晚上,我和她挤在一个木板搭起的小床上,我们说了很多,直到天快亮我们才睡着。

莫从是个坚强的姑娘。

她有个弟弟,在平镇上念高一。明村有些落后和守旧,依然有着顽固的“重男轻女”思想,莫从没念完高中就回家开始赚钱。她不喜欢她的父母,她说她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从她父母那里花钱买来的。我从没想到,原来孩子和父母之间竟然也能划分得如此清楚。

住在这里几天偶尔也会碰见莫从的父母,他们进进出出的,却始终不与莫从有什么对话,也从来没问过我我是谁,从哪来。

我有些心疼莫从。她给我看她右小腿上的一道细长的疤,密密麻麻的。她说那是她父亲用刺槐条抽出来的。我想象不到尖利的小刺割伤皮肤的感觉,何况又是那么的密麻,可莫从却说得轻描淡写。

我父母希望我有个如花似锦的前程。

从小学到高中,我总是在重点学校的重点班。我父亲的人际关系很广,不管我的成绩如何,都能受到学校的优待,我却始终对此嗤之以鼻。

我叫李梦阳。我父母希望我成为一个耀眼的太阳,做梦都想。但或许是青春期特有的叛逆吧,我对他们的期望总是不屑一顾。一直都热衷于我自己想要的那种肆无忌惮的自由。

他叫路。很精神挺拔的男生。我们在一起已经快一年了,我家里人也知道他。因为他成绩好,人也那么优秀,所以我父母同意让他和我在一起。我承认,在这一点上,他们还是有些开明的。

高三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路的成绩却呈现平稳上升的趋势。路看到我的成绩之后有些激动,很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说,阳阳,你到底想不想考大学了,你到底想怎样。我低着头沉默,路继续说,你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你还要怎么折腾。我不喜欢这样的你。说完后他就转过头用侧脸对着我。我还是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路。我记得当初他说,我喜欢你,就喜欢你想一出是一出的折腾,你身上有我没有的那种青春。

我甩了甩肩膀上的包,转身回家。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不断地给我夹菜,然后不停地说要努力学习,为你付出这么多不容易之类的话。之后又说,路这孩子不错,多向人家学习学习。突然之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摔掉筷子,吼道,我从开始也没想让你们为我付出这么多啊,你们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还有,以后别提路,你们喜欢他就认他做儿子好了,我没他优秀,也做不到他的优秀。然后我爸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很滑稽地定格住。我看着他剩下的那半碗米饭,哭了。我爸放下了筷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我妈默默地将那半碗米饭倒进了垃圾桶。

之后我听到了客厅传来的一声叹息。清晰而沉重。

我走回卧室里面反锁上门,在包里掏出日记本。写道: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空掉的城池,尸横遍野。就连天空都涂着残忍的血红色,热烈却苍凉。可怕的现实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想象。日子回旋成强大的旋涡,如此反复。巨大的悲伤泛起暗涌,铺天盖地。”

之后我打开画夹,乱七八糟的色彩在调色盘里绽开,之后再沾染到水彩纸上,让我有种莫名的快感。我明白,在现实和梦想的接轨处,始终有条沟壑,很难跨越。我现在不能依靠我喜欢做的事情来养活自己。真可悲。

那天早晨我很早就出了家门。拖着行李箱,背着我的旅行包。包很大,里面只装了我的一本日记,还有一个存着很多五角硬币的玻璃罐。我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又买了一个很小的画夹子,把它塞进了行李箱里。

踏上火车的时候,心里像藏了只兔子,激动得不能自已。然后抠下手机卡扔出了窗外。我不知道手里的车票是到哪里的,只是想逃离得很远,很远。

不再面对。

莫从听着我说的这些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微笑,不说话。

她带我去田间,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自然。麦子闪着金色的光,大片大片的,真的如同波浪。我坐在地边儿,手指不断地捏着脚边的土坷垃。莫从顺手摘了根草放在嘴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叼了根草咀嚼着,有种酸涩却陌生的香气。这一刻,我几乎快忘了我是谁。

明村的一切于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莫从指着前面那条河,她说那是安河。老一辈的人说这河里有河神,很灵的。之后她又说,不过到现在,倒是没什么人信了。只是逢年过节也会有人拜一拜。我看着莫从,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姑娘让我想起一个词语,沧桑。或许还有些不恰当,但这却是这时候的她给我的感觉。

晚上我和莫从坐在她的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月亮的光照进来,这种亮和城市的霓虹的亮全然不是一个概念。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感觉有点儿想家,还有路。

我始终都不是个合群的孩子。

成绩平平,性格有些偏激。路说,你不要太尖锐,一直像个刺猬一样怎么行。

他不懂,我的脆弱总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他不明白,我真的不喜欢被其他女生孤立,却无可奈何。我不会迎合,我的梦想在他们的眼里只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很多人在乎的,只是将来会考哪所大学,成绩有没有进步,又排了第几名。仅此而已。

道不同,不相为谋。

放学之后,我习惯性地在校门口旁边第四个小超市买一包“三五”,然后拐进了一个二楼的网吧,找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玩游戏打磨时间。

那次我爸找到我的时候,我在看一个很小的短视频,片名叫《刺爱》。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还夹了一支烟。我爸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愣了一秒,掐灭了烟,有些心慌,站起来看着他。然后发现他眼睛有些红。心里像被什么堵上了一样,当时我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可顿了顿,却只是平静地说了句,爸,回家。我爸点点头,转身下楼。

我跟莫从说这些话的时候,能感觉到左心房的震颤。他们的纵容,让我难过,如同濒死的鱼,即将窒息。爱与恨,都成了疲惫。

莫从与我商量,村里小学的老师请假了,需要一个临时代课的人,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我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我教三年级孩子的语文和数学,一共两个班。第一堂课,我很紧张,很多双眼睛都一直看着我,没有人吵闹,也没有人睡觉。眼神清亮。他们在下课的时候会在我身边给我唱歌。都是他们本地的歌曲,我没听过。稚嫩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天真,忽然就让我感动。他们有很旺盛的求知欲,笑的时候特单纯。那种单纯,绝对是我从未接触过的,纤尘不染。

那晚我躺在床上,背对着莫从,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起身翻出日记本,伏在窗台上,借着月光写下几句话,现在的我和很多人就是城内城外的位置,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明村的一切,和我之前所生活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我和明村这些孩子们的梦想,却也是背道而驰的。

之后的几天,我用了很多时间给孩子们讲北京。一派繁华,霓虹满目。看着他们亮得闪光的眸子,我就觉得心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每天都要为家里分担一些工作。烧饭,喂猪,割麦。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熟练。

我失眠了,想家,想和路之间的问题,想我之前的生活。放电影一样地闪过一段段画面。眼睛酸得发涩,眨一眨,竟然轻易地流出了泪。我转过身用胳膊环住莫从,问她,你有梦想吗。她“嗯”了一声,之后说,我想要离开这里,这个村子留不住我。它太落后,我要去大城市,最起码不要有重男轻女那种封建观念的地方。我没有再说话,莫从口气里的坚定让我觉得自卑。

离开家的十三天后,我用公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然后听见我爸的声音,瞬间就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努力地吐出几个字“爸,对不起”。泪水喷薄,听着电话那面他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闺女,玩够了就回来吧,我说不出话,就拼命地点头。明知他看不到,却还是重重地点头。

莫从送我到火车站,我把我的画板留给了她,那里面记录了很多很多关于明村的美好和单纯。

车窗外的风景在眼前都成了模糊的图像,渐行渐远的青春如同那些倒退过去的画面,我把握不住,只好被时间推着向前走。

无能为力。

下火车的时候,看到爸妈守在出站口。我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挽起我爸的胳膊,这么简单的幸福,之前却一直不以为意。其实,很多东西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它的珍贵,比如,亲情。

我给路打电话,不等他说话,我说出了分手,然后干脆地挂掉。这就是我想的我们之间的结果,他缺少的是我身上那种放肆的青春,他也只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他的渴望。可他,却始终不愿逃开某些束缚。我想,我们的梦想仍然不同。

我还是那么固执。在明村的这段日子,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莫从的梦想,看着孩子们的梦想,那种坚定,让我再也不忍心放弃我自己的梦想。

我爸妈已经同意我学画画这个专业,我也答应他们要乖乖把高三读完,然后接着以画画的专业考学,未来呢,就以这个专业谋生。很两全齐美的方案。

不知道莫从会不会有一天去她向往的大城市,但是,只要我们都在路上,梦想就不远。我们的倔强是追逐梦想的资本,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们都不会有放弃的一天。这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