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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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春的尾巴(4)

远行

文/赵杨竹雨

夕阳欲坠。我在长途汽车枯燥而繁复的颠簸中又一次醒来,睁了眼便看到最后一丝光亮沉下山头。暮色四起,瞬时了无睡意。身旁是陌生的女子,在山路摇晃中极度不适,她紧闭着双眼,或明或暗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记忆重叠,想起了高中时每日下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身旁同伴的身影也总是陷落在路灯的闪烁之中,无法分明。那些都是恍然间便觉得遥远极了的事情。

侧过头,紧闭着的车窗外是一丝丝碧绿的夏天。头顶的冷气颇足,让人觉得路边这直立的树木入夜之后便要凋枯。离家已有四日,全是在路上。我甚少孤身一人远行,倒也未觉得紧张或是忐忑。可能是这次的旅途早已计划良久,因而真正踏上了这路,只觉得踏实,仿若一种命途必定的指引。我来到这里。凤凰。

依稀记得,四月里的某个黄昏的傍晚,星空和现今一样掺杂着刚入夜时特有的灰涩天底和暗红色的云朵,伴着风雨欲来的呼啸。朵声站在我的右边,我记不真切她的面容上是怎样的表情。半小时前发下的成绩单使我们都暂时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最为重要的二模考出了从未有过的最差排名。这些如今看起来轻极了的事情在当时充斥着每个人的世界,我们着了魔一般地深陷其中并且因此而哭笑痴癫,无法自拔。

朵声就在这样血红色的天空里扭过头说:薇,人难道不该生而行走吗?为何我们总是停留原地?

我不知该给予怎样的回复来应对这个于我而言根本无解的问题。只好本能地说,若是可能,我们可否一同行走,去一个安然且宁静的古镇。

朵声回了我一个淡然的微笑,左边的嘴角较右边稍稍高了一点,总给人疏离的错觉。她说,你可知道凤凰?

凤凰。这带着些许江南意味的名字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凤凰古城墙里藏着一家又一家的旅店,大多大同小异。带着刻意建造的苗族景象。我不愿住在喧闹中心,就拖着箱子走了很远的路。灯火阑珊处,隐约看到一道长长的石头阶梯隐匿在侧,路边似旧时般挂着一面旗帜,标明是旅店。我对这被雾气包裹进深夜的石阶尽头心生好奇,就抬腿踏了上去。

在旅店的柜台处,竟意外地遇着了大巴车上同坐的女子。她看到我,冲我点头微笑。她的眼睛敏感但却清澈,莫名地让我有种不期而遇的感觉,不知曾在哪里熟识。

她的房间在我的对面,我放了行李出来的时候,她也推了门出来。出于礼貌,我向她问了声好。她询问我去哪里。我本就是漫无目的,便回说随便走走。她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否同行。

凤凰的夜晚充斥着一种不般配的灯红酒绿。古城被迫挤入这些廉价而花哨的霓虹,显得诡异又无奈。我身边这个叫向颜的姑娘显然对喧闹了无兴致,逆着人群走到了一处几近无人的桥头站定。

岸边灯火并不多,却铺满了整个河面。在这样诗意醉人的景里,向颜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讲: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件衣服,跳上了火车,然后转乘2次,才找到了来这里的汽车。我对凤凰有着执念,或者说,我对类似江南古镇的地方都有着疯狂的念想。这是我在整个高三都梦想着来到的地方。我看到渔家灯火,觉得满心归属。”

我抬头望了望她,她的脸藏在暮色里,瞳仁却闪闪发亮。

模糊地记着是某个冬日里的阴天,一个仅能依靠路灯辨认轮廓的黄昏,朵声的眼睛,也曾这样燃烧了整个天际。

紧邻着高中学校的是一个公园,闲来无事或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我和朵声总是喜欢选一处安静的水边静坐。彼此都没什么琐碎的言语。她并不同于聚在一处讨论那些与生活无关的八卦的女生,周身都充满着高处不胜寒的冷清,总是过得孤立又落寞。

朵声总遭到母亲的责骂,也总在这样的时候拉了我去说些不着边际的心声。

“那些以爱之名而喋喋不休的话语,常会萦绕在耳边。父母重复的话语、怨怼、责骂令我措手不及,我本能地想要逃离开这样的生活,却惊恐地发现,我无处可逃。对于家长们说的只要学习就会获得的璀璨未来,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得到的。我只是用我所剩无多的单薄青春来赌博一场胜算渺茫的未来。”

我说朵声,你那般聪颖,一定知道,不断长大就是一个把自己变得毫无棱角的过程。太过尖锐的人可能会世人皆知,但大多都被时光湮灭。

朵声说,梦想就是星星,照亮夜空,却无法抓住。但其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从她眼眸中看到了那颗叫作梦想的星星。

翌日清晨,我们起了个大早。凤凰的晨景一向出名。小巷里笼罩了一层薄雾,把街道都延伸进入天际,仿若走在云端。我不知这古城为何有着这样大的魅力,在岁月的洪流中依然保留着最初的纯粹与安定,也能让众多的人以此惦念,把梦想以及希望寄托其上。

早晨的水边已经布满了当地的渔人。从并不太清澈的湖里网了一兜又一兜的小鱼。妻子负责把网里的鱼放入盆中,而丈夫转头又蹲到水边。

向颜说:这是我羡慕已久的生活。我在高三的深夜里一闭上双眼看到的尽是这般温润美好的画面。妻子和丈夫各自分工,忙碌在天还未亮的清晨里。这让我觉得宁静安稳并且十分幸福。

“所谓幸福,不过只是一场逼真的海市蜃楼。那是虚妄而华美的。而当你真正走到尽头,你所有的殷切期盼,就像楼兰古城一样,瞬间失去了踪迹。佛总说,如果你今生好好修行,那么,幸福在来世。”我闭上眼,觉得恍如隔世,“可是哪怕虚妄,我也要启程。”

朵声在离家的时候,只给我留了这样一封信。

也许是我曾经活得太过鲜活,以至无法承受如今压抑的一切。我变得越来越抑郁,想要说的话只能锁进抽屉里。我害怕别人看见之后嘲笑我不可实现的、遥不可及的梦想。我知道作为一个理科生,我只能每天与那些一大本一大本的题打交道,别无选择。所以,我只能一次一次地看着图书馆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伍尔夫选集尴尬地低下头。

常常在凌晨,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为了看看窗外太阳升起那日光倾城的一瞬。想要让太阳一丝一毫的温暖,转移到我心里,让一切变得明媚,变得不再困惑,不再阴暗。尽管我知道,这是我偏执的念想。我希望我是快乐的。我真的希望。

我知道我应当去掉所有的棱角,在这个世上安然平静地生活下去。但是,我知道并不等于我能做到。我一遍遍地同别人说我的心太野了,我无法去过那种与世无争、安于现状的日子。可是他们总是摇摇头跟我说,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懂我能够了解我的人。这样的执念在我心中已经扎下了越来越深的根,却没有给予它养分的人。它就像一株黑色的曼陀罗花一样,代表着不可预知的爱和死亡。

常常会选择一些特别的事情去刺激了无生机的生命。我们如同那些吸食海洛因的人,为了追求那些短暂的麻痹,对那些极端的方式加以追捧。虽然我们自知本意并非如此,但我们无法抗拒,也无法寻觅更好的方式。曾见过一个手腕上绑着丝带的姐姐,这丝带纵然引人注目,但却无关美丑。那些丝带下触目惊心的深浅不一的疤痕,却十分让人心痛。她没有恋爱,自然不是失恋,她的一切都是令人羡慕的。她同我说:“时间缓慢地睡着了,我要叫醒它。”我们常会选择去证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可是当你在做的时候,你并未曾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你也唯有如此才能证明那些抽象的东西。比如,幸福,梦想,爱情,希冀。

如今的每日,是重复的生活,今日与明日,错乱到几乎无法分辨。我们没有丝毫的选择余地。只能打着幸福的旗号完成一场几乎毫无意义的泅渡。但只有那些坚持下来的人们,才会得到所谓的认可。对于那所谓幸福,不过只是一场逼真的海市蜃楼。那是虚妄而华美的。而当你真正走到尽头,你所有的殷切期盼,就像楼兰古城一样,瞬间失去了踪迹。佛说,如果你今生好好修行,那么,幸福在来世。

可是哪怕虚妄,我也要启程。

朵声在高考前的第二十九天的夜里,就这样跳上火车离去。

在凤凰停留的日子里,我听过黄昏时分的渔歌唱晚,赏过细雨中雾气朦胧的江面,在午后慵懒地起床而后在古城狭小但精致的街巷中穿行良久去吃刚做好的核桃酥,去苗族女人开的银饰店挑选繁复并且厚重的项链。这些都是我曾经和朵声在无数个一同回家的路上边走着边一起约定过的事情,如今我一项一项地完成,却再无朵声。有时携同着向颜。向颜想要去做的事情同我大多不谋而合,幸而如此,以至我不至于太过孤单与落寞。

我每天都写信给朵声,即使没有收信地址。我总想象现今她的生活,一定是漂泊不定,时而孤身,时而有人相伴。她曾给我寄过两张明信片,均是凤凰。上面只用熟悉的笔迹写了安好二字。我拿去给她的母亲看,那个曾经盛气凌人的女人已然被朵声出走的变故打击成现今衰老的样子。尽管我从未经历,但我想大抵这世上所有的母亲严厉的外表都有所起因。我无法责怪朵声。她亦过得辛苦,可能她生而与这世事不容,太过干净,以至生命无所依托,只能出外行走,寻找着她明知是幻想的幸福与宁静。

而我,是多么羡慕并且依赖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她身上有我梦想拥有却不得不妥协于人世的灵魂。

向颜总是同我说,她喜欢漂泊的根源是因为她想要安定。她说她一向孤独,并无固定的朋友,也不过重复的生活。我问她,安定的根本不就是毫无波澜吗。她答道,我扎不下根,必须要一直行走,直到我找到真正能让我停留安定生活的地方,我可以没有波澜地过我真正的生活。

我问她,凤凰是这个地方吗。

“不是。”

其实我对这回答早有预料,可听到时仍觉有微小而细密的疼痛闪烁心尖。凤凰古老且宁静的景致被现今的洪荒冲淡了古朴沉重的历史厚重感,而多了的是浮躁,以及无法预知并且格格不入的灯红酒绿。

不过幸好,岁月遗留的痕迹不会被轻易抹去,凤凰这座原本超然物外的小城在如今的城市中依然有着不同的风采,令人前赴后继地前往,短暂停留,继而离去。

可我停留数日之后深知,向颜,以及我难以忘怀的朵声,都不会于此长久生存。其实我从大巴车上下来,拖着箱子在这座小城里走了久久的路却寻不到一个能让我久留的住所的时候,我就对这现实明了。可我实在不愿接受“朵声不在这里”的事实。

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她不常出现的温暖微笑了。我找不到她干净细长的手指了。我找不到她纯净的灵魂了。

朵声。这个我生命中的天使,把她的信仰影响给我,然后做了自己的选择离去。其实是我太过自私,我想要找到她,把她带回那个她不愿面对的恨极了的浑浊世界。我不愿一人独自面对这个不干净的世间,而今再没了朵声,仿若再没了纯净。天使终将离去,因为我已长大。

踏上归程的火车,我万分平静。我知道该再见了,对重新启程的向颜,对消失不见的朵声,对我自己: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