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海豚小姐
文/张旖天
“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少年在海洋馆里一边用擦洗地面，一边惆怅地说，“难道她不知道，她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夹竹桃那么美吗？”他说着，把拖把往水桶里浸洗了一下，又把拖把从水桶里拽了出来。水花飞溅起来，落进了近旁的池子里。少年没心思去顾及这些，他趿拉着那双不太合脚的水鞋在偌大的海洋馆里走着，橡胶鞋底踩得地面啪啪作响。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瞳仁似乎微微泛着芙蓉绿的颜色，像是清澈的湖水。人长久着注视着它，就像坐上了一只轻轻颠簸的小船，你看着那湖水，摇曳着，摇曳着，就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海豚小姐被拖把的水溅了个正着。她嫌恶地摆了摆尾巴，将水花反溅了回去。“真没出息，”海豚小姐说，“只是一段无知的恋情罢了，有什么好烦恼的呢？”她高傲地抬起尾巴，又甩出了几道水花，用以表示对少年幼稚爱情的不屑。这使她感觉心情舒畅，仿佛通过嘲弄少年的爱情，她也前所未有地快乐。海豚小姐没谈过恋爱。不过，她每天都看着一对对的情人出入这里，他们相互挽着手，肩膀靠着肩膀，脸上洋溢着比太阳光还炽热的笑容。这才是真正的恋爱。真正的恋爱应该两个人，海豚小姐想，但是，眼前的少年从来只是一味诉说着他内心关于爱情的苦恼，他甚至不敢和自己的心上人搭话。这也算得上爱情吗？这不过是顾影自怜的另外一种方式罢了。
少年听到水声回过头来，发现刚拖干净的池子边上多了一层水迹。他有些懊恼，干脆将拖把往地上一甩。拖把的手把敲击在地面上，嘭地发出了一声响。他心里想着他的那位有着夹竹桃般美艳笑容的情人，越想眉头就越趸成一团。他的脸像一团揉皱了的废纸一样扭曲难看，可他自己察觉不到。少年苦闷的心情将整个海洋馆都充满了。海洋馆里像是即将要来临一场暴雨，乌云低低地贴着地面压了过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喂，我要喘不过气了。喂！”海豚小姐感到一阵气闷，不停地往水池边上靠。可是少年对她的举动丝毫没有反应。他的脑海里只有他的情人。或许那还不能称为是他的情人。他甚至不知道那个花一样的少女是否真正记住了他。她穿着一身运动装出现在朋友组织的一次郊游上。他记得很清楚，她穿了一件粉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环射出一个柔媚的光圈。少年站在阳光的阴影里看着她，觉得好像看见了天使。少女的身影照在他的瞳仁里，和他梦中的那些身带翅膀的使者们身影重合了。少年看着她，几乎傻了眼，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朋友看穿了他的心思，便提议来打网球。朋友将少女一把推到少年的怀里，不怀好意地笑着。少女尴尬地笑笑，和少年组成了一队。她一定没有听到少年怦怦乱撞的心，那声音大得像一个稚童在用尽全身力量胡乱擂鼓，杂乱又无章，连少年自己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他红着脸打完了那一场球。不过也许大家没有发觉，他们一定以为那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少年坐在水池边上专心想着他的情人，眉头越趸越紧，他所感到的只有痛苦。他多么想见她一面。“哪怕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他说，“就一眼。”少年眼里的光泽越来越黯淡了。他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海豚小姐感觉到有一股越来越重的云团向自己压了下来，似乎有千斤重，她越发地喘不过气了。
“喂，你行行好！”她不停地浮到池子边透气，将水拍到岸上，试图引起少年的注意。少年被水溅到了，可是他丝毫不在意。眼下他似乎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他知道水是海豚小姐溅起来的，可是他无法责怪她，她也许根本就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
“你永远也不会懂，永远不会。”少年将手伸进池子里，用手抚摸着海豚小姐的嘴，唉声叹气道，“你只不过是一条海豚罢了。你什么也不需要担心，有人可以给你喂食，也有固定的休息时间。这对于你来说，已经是完美的生活。”
“唉，你什么也不懂。爱情对于你来说太难了。如果你是人的话，你或许还可以帮帮我，但你只是一条海豚。”少年的眼睛垂了下来。海豚小姐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眼里明亮的色彩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海豚小姐看着他这样难过，心软了，仿佛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朵鲜花在眼前日渐衰落，那么，她也同样变成了刽子手的一员。她在池子边上轻轻地凫着水，对少年说道：“也许我该帮帮你。可是我该怎么帮你呢。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木讷的傻瓜。我想不仅是我，就连你爱的那个女孩子也是那么觉得的。你连爱字也没有说出口吧？她的皮肤一定像珍珠一样柔和光亮，笑起来的时候也一定胜过任何一朵美丽的花朵，只是这些都只有我知道。你在我面前就变成诗人，在她的面前，就变成了一个蹩脚的笨蛋。”
可惜少年一句也听不懂。他沮丧地站了起来，捡起拖把，耷拉着脑袋走出了海洋馆。海洋馆里厚重的空气跟随着他往外移去，海豚小姐终于觉得轻松多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潜到池子里来玩耍。池子里的其他海豚们一同聚拢了过来，他们都听懂了海豚小姐的话。
“爱情，爱情都被诗人毁掉了，”一条叫作欧尼的海豚不屑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太相信爱情，才会被捉到这个地方来。”
海豚小姐很诧异，她以前从来没听欧尼谈过这样的事。欧尼总是懒洋洋的，看起来不太精神。可是今天他似乎颇有感触。他停顿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在诗人笔下，爱情都是罗曼史。谁都相信并且沉溺这一点。我年轻时也一样。‘爱情如同火一般热烈，如海底最明亮的珍珠一样晶莹。’这都是我少不经事时读过的诗句。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爱情本来就不切实际。只有那些整天胡思乱想的人才会用花言巧语去描绘爱情。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如想想该怎么生活。”海豚雅克说道。他是一条上了年纪的海豚，不主张将过多的时间话费在那些毫无用处的情感上，比如爱情。对于他这样一个实际做派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做一件切实有用的、并且立刻能看到实际效益的事情更来得实在。
欧尼赞许地点头，附和道：“没错。不切实际的人才需要爱情，我们是不需要的。诗人把爱情描绘成一幅幻境，让人们狂热地去追求，像吃了迷幻药一样。我当年就是中了爱情的毒药，才会恋上一只筑巢在悬崖上的海燕。”
海豚小姐听见欧尼这么说，突然来了兴趣。在她看来他一直都很严肃，她想，像他这样，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一场罗曼史。但是今晚，欧尼不仅打破了他一贯的、沉默的外表，还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经历。和海豚小姐一样的年轻人听见欧尼这么说，也都全部兴奋地围了过来。他们都还没有经历过什么世事，并且大多自小都在这个黯淡无光的海洋馆里数着日子长大。而欧尼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通道。
海豚小姐凑到欧尼身边，轻声说：“说说吧，你年轻时候的爱情。”
雅克不屑地插进来一句：“别再纠缠你的失恋了，欧尼。”
“还是说说吧，说说吧。”年轻的海豚们都起哄道。欧尼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他年轻时候的爱情故事。
“那是一只年轻的海燕。她有一身黑天绒一样的羽毛，在背部的上方，还有一块月牙白的印记。她看起来高贵又傲慢，让人不容易亲近，这也许是因为她出身贵族的缘故。可是或许只有我知道，她实际上是一个调皮又孩子气的少女。她是那么热烈地追逐着海洋，时而追逐着海洋的船只，时而在海面上轻轻地用脚掌点出一片片涟漪。我们就是她在海面踩着这样的舞步时认识的。我围着她的涟漪转圈，她笑起来，展开了翅膀。她舞蹈所形成的涟漪和我转圈的圆圈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同心圆，向海面上扩散开去。
“我们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嬉戏着。我爱上了她优美的舞姿，她天真又孩子气的神态。我为她的每一个神情而动容。她的每一次展翅，每一个俯身，都看得我心慌意乱。我每天开始盼望日出，因为只有太阳从海平面升起之后，她才会从她遥远的家里来到海面上来。等待是一种焦灼也是一种甜蜜。你们也许永远也不明白那种带着紧张又甜蜜的感觉。你的心紧紧地绷着，感觉要透不过气了，但是你却并不为此感觉到痛苦，相反，你却感觉到幸福。当爱人身影出现在天边的刹那，整个世界都随之亮了起来。阳光在这个时候也会变得黯淡无光。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诗人都去书写爱情。原来爱情是一件这样动人的事。可是我又害怕她爱的不是我，而是大海。因为她每次看到大海的时候，笑容那么灿烂，像是海底的白珍珠染上了一抹初升的阳光。她追逐大海的时间要比和我在海面玩涟漪游戏的时间长得多。看着她那么欢乐的模样，我甚至连追逐她转圈的勇气也没有了。我在爱情里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傻瓜。
“她敏感地发现了我的变化，于是首先开口问我：‘你这是怎么了，总是闷闷不乐？’
“‘你爱我吗？’我问她。
“‘是的，我爱你，’她这么回答。
“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迟疑了。她抬头看了看她住的悬崖，又留恋地看了看海洋，最终摇了摇头。她说：‘我将你当一生挚友一般热爱。’我太失望了，原来她只把我当成一个玩伴。我听见海的笑声，它在嘲讽我无知的爱情。邪恶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将我往海岸上推。我愤怒了，它没有权利这么做。我把所有的怒气都向她撒去。‘你不该这么对我，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说，‘你就应该和我保持距离。’
“她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色。她的眼睛也因着哀伤变得黯淡。她张开翅膀向她的家飞去。我在她的身后追着，想要跟上她的脚步。她飞得越快，我也跟得越快。我想，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能爆发出一种无尽的能量。我从来没有游得那么快过。我看到那些海面上的游船远远地落在我身后，船上有人高声叫道：‘看，海豚！’我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在喊些什么，只顾着追逐那只海燕。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叫着：‘追上她！快追上她！’”
“后来呢？”海豚小姐充满期待地问。
欧尼冷静而淡漠地笑了笑，说：“后来我因为速度太快，一不小心撞上了靠海的石头，晕了过去。可是，她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在我晕头转向的时候，她只是在我的头顶盘旋了片刻，很快就飞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相信爱情的才是傻瓜，”欧尼叹了一口气，又接着继续说道，“我很失望，没有勇气游回到海里去，只好搁浅在海滩上。我以为我很快就要死了。在我即将昏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什么装进了玻璃箱子，箱子里充满了我赖以生存的海水。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个地方了。”
海豚小姐听了欧尼所说的话，心里充满了沮丧。难道上帝在创造爱情的时候，顺便也给它附着上了一种名为痛苦的标签吗？对欧尼来说是这样，对于少年来说也是这样。可是，似乎也不全是。她每天都在海洋馆里看到很多对情侣，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赛过春日阳光般温和，难道，那不就是爱情的显现吗？海豚小姐有些迷糊了。
“我想我们该帮一帮这个少年。”海豚小姐说。
她的话音刚落，池子里就嘘声一片。
“小姑娘，你太天真了。难道你还没有从欧尼的故事明白些什么吗？所有的爱情都是骗人的。痛苦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他现在痛苦一段时间，总要比他痛苦一辈子好。”雅克说。
海豚小姐想了想，说：“可是，这都是最后的结果不是吗？你们看到的只是爱情造成的结果，却忘记了它曾经带来的甜蜜。那一段过程呢，你们都忘记了吗？欧尼，我来问一问你，当你深爱着那只海燕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后悔过吗？”
欧尼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是他最终还是坚定地开了口，说：“即使她最终那么对我，我必须得承认，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后悔过。”
“所以说，我们不应该仅仅被结果所蒙蔽，也不应该在开始的时候因为某种困难就止步。即使我没有接触过爱情，我仍然相信爱情是美好的。诗人们留下了那么多的语言去描绘爱情，我想，总不会是虚空捕风而来。没有什么东西是轻易被描绘的，只有那些能够印象深刻的东西才能够被雕刻。”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们是海豚而他是人，就算你想要做什么，也根本无从下手。”欧尼说。
海豚小姐仰起头来想了想，说：“的确，我们是海豚他是人，我们能做的很少，况且如果他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只是一味地唉声叹气而不采取措施，那么，一切没有用。可是，我们总该事先想好一些能够取悦那个少女的举动。”
“比如说呢？”
“有一个顶球的动作。你们还记得吗？少年训练了我们很久，可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能很好地完成它。我想，如果我们当中能有一个能完成这个动作，那个少女一定能够展开笑靥的。”
其他的海豚们一听到海豚小姐的这句话，纷纷议论开了。他们觉得并不值得那么做。“那是很伤嘴唇的，”雅克说，“我之所以不能完成，就是因为它很伤嘴，不是因为它很难。我不想因为这个而把我的嘴弄伤了。”
“雅克说得没错。”其他海豚都纷纷附和道。他们不想因为一个人的幼稚爱情，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何况，这是一场并没有回报的付出——那个人并不会因此感谢它们，他只会觉得它们是完成了它们应该完成的工作。他们这么说着，纷纷散去了。为了一个人而花费了这么多时间，似乎有些浪费。他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即使仅仅是在池子里游来游去。
海豚小姐又剩下独自一个了，她依然想要帮助少年。她不是不知道用嘴顶球很可能会磨破嘴上的皮肤，长久下去，嘴就弄伤。但是，她不愿意看到少年黯淡的眼睛。他的眼睛原来多美丽啊，像是无风时平静的海面。夕阳洒在海面上，映照着粼粼的光辉。可是现在，一个她没有见过面的少女将这一切都夺走了。她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伟大，但是这一切，她可以真切地体会得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切做好，让少女展露笑容，这样，少年的眼睛里才能够露出之前的光辉。
于是，海豚小姐坚持不懈地练起了顶球。她将球顶在脑袋和嘴之间的位置，可是球总是不听话地往下掉。她只好潜下水去，将球重新顶起来。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球抛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她感觉自己用不上力。每一次用力，全身都好像被牵动了一样抽痛着。她有些想哭。少年依然每天到海洋馆里来执行他的动作，她看着他的模样，总觉得他有气无力。海豚小姐想要看一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已经恢复了曾经的光亮。可是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失望。
“你能笑一笑吗？”海豚小姐说，“如果你笑一笑，也许我会练得更有动力。”
少年的眉头始终紧紧地皱着，他听不懂她的话。海豚小姐听说人类生产过一种神奇的工具，它有一块铁板加热，加热时会喷射出高热的蒸气。只要有了这种工具，什么样的褶皱都能够熨烫平整。如果可以，她真想用这样的工具把少年的眉头给弄平整。可是少年的眼神依然是涣散的。他似乎在看着某个地方，但眼神却很茫然。那双明亮的眼睛到哪里去了呢？海豚小姐想要重新看到那一双如同湖水一样的眼睛。“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少年没有任何回应。即使没有任何回应，海豚小姐也必须继续跳跃下去。她感觉自己每一次跳跃，似乎离那一双消失了的眼睛更接近。这是她一直想要找回的东西。其他的海豚在不远的地方嘲讽她：“看呀，她疯了！她是多么漂亮的海豚，可是她疯了！”
海豚小姐什么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所能看到的眼前的一颗球。她用力一跃，球随着水花高高地抛出了一个弧线。阳光透过海洋馆顶层的玻璃照射进来，打在这道弧形的水花上，折射出少年与少女的影子。海豚小姐看见这一对明亮的影子，觉得自己的全身也被阳光照射得暖暖的。她落了下来，掉进了池子里。
欧尼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和曾经追逐过的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