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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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黑夜与光明(6)

西子图

文/闫正义

秋日午后的斜阳钻过锈蚀的窗棂跳到书案上,借着秋风好奇地浏览着书页上的文字。北墙上的立轴是古朴的书房里唯一的装饰物了,这是明朝画家李斯风的惊人之作——《西子图》。李斯风何许人也?名不见经传,或为莫须有。

不过此图标新立异,巧夺天工。西子之美堪称东方古典神韵之精华,一般丹青之手都极力描摹其美艳窈窕之娇态,而易失其温婉含蓄之丽质。而此图却反其道而行之,快意挥洒西子隐痛蹙眉之病态,而尽显其忧国忧家的商女之恨。此举固为方家不齿,莫不是步了毛延寿之后尘?而作者以其独运之匠心,将西子之美情感化,美中含情,情溢于美,实令后世效颦者自伤。

画面上烛光熹微,西子默坐,一手拊膺,双眉微蹙,令人顿生无限怜意。细腻之处,笔墨均匀饱满,线条柔和明丽;不施重彩却尽态极妍,不事雕琢却百媚暗生。西子云鬟盘错,玉钗轻挑;眉黛如青山之遥隐,明眸似流水之涟漪;手偶柔荑,肤若凝脂,腮如桃雪,唇若含丹;素纱似新浣,婷婷初掩,罗裙细褶深,玲珑尽显;衣袂飘飘,有吴带之风,眉目依依,有仙子之韵,体态袅袅,有洛妃之姿,一颦一笑,如惊鸿一瞥,勾人心弦;似有穿越古今之恨,都寄予翠眉一蹙。画面浑然一体,无斧凿之痕迹,将写意赋予留白,可谓发纠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其造诣更是炉火纯青,金针度尽。另有三处细节高妙之极,是普通画家难以企及的,也是普通鉴赏家难以琢磨的。其一,西子严妆发髻之中偶有一丝飞出,似显凌乱,其实不然,此处将西子的内心痛楚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情可是“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的思念?其二,烛光往左上微斜,恰与烛芯走向相反,说明此时定有微风轻掠。南国佳人于此凉夜灯前独坐,抑或有“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的惆怅?其三,烛液溢而又满,暗指夜阑更深,梦难成,灯将烬,莫非“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此三处见微知著,引人遐思。

只看肖像,即使不着一字,也应尽得风流。而其下诗作更为点睛之笔:

君王铁骑起绝尘,大夫解甲重纷纭。

或言兵燹怨妖冶,更有蛾眉谏诛心。

吴宫旧台萦蔓草,楚苑新柳惹啼痕。

妾嫁流水天涯去,缘何至今犹带颦?

此诗妙手偶得,图内之情,画外之趣,一语蔽之。诗意既妙,书法更佳:宛若游龙穿云,线条纤滑可感;又似怒蛟翻江,体态雄健奔放;细看圆润之处,有钟隶之范;勾回之处,得张草之狂;笔锋时隐时现,或轻或重;于随意中显大气,于粗犷中求稳健,而毫无雕镂之嫌。全篇酣畅潇洒,一气呵成。虽不成行成列,然凌乱中有规矩。隐有板桥体之初态,但又比乱石铺街谨慎许多。足见作者既追求个性,又持之以度。左下有朱印一方,铭曰:“斯风一至,萍轩自开。”嵌名达意,讳莫如深。铁线篆书,古致敦厚,刀笔合一,既有刀石的崚嶒,又有笔墨的柔和。整体观之,其诗有盛唐之才气,其书有怪杰之狂放,其画有魏晋之风骨。其印有七雄之霸气,可谓诗、书、画、印四绝之惊天之作。

李劲松,字寒然,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之意,自号“四半居士”。何为四半?自谓素爱附庸风雅,大概算得上半个诗人;偶有涂鸦之作,似乎算得上半个艺术家;潜心研究古籍,的确算得上半个学者;追求糊涂境界,应该算得上半个精神病人。

他虽为人桀骜不驯,但胸无城府;虽特立独行,也无甚作为。他的发小石丘壑就比他强。同样是打拼了二十年,人家由文化局干事一步一个台阶,步步高升,直到省文化局局长。石丘壑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故而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业余还迷上了搞收藏,藏品甚丰,虽说都是些一眼都能识破的“稀罕物”,而他却乐此不疲。可没承想,天妒有福人。一个星期前,石丘壑由文化局局长一落千丈,直奔骨灰盒——突发脑溢血,来不及抢救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石丘壑的猝然辞世,不免使李劲松有了些杞人之忧。他战战兢兢地回忆起一个月前石丘壑神神秘秘地请吃饭的情景。他当时就纳闷:他俩从小一块光着屁股长大,几时见他这般殷勤过?现在想想他这反常的举动莫不是回光返照?或者如得道高僧圆寂之前的斋戒沐浴?

他至今犹记石丘壑那间流光溢彩的收藏室。乍一进去,阴森幽闭,如入古墓。灯光一亮,奢华刺目。收藏室面积不大,但布局精巧,格调高雅。目之所及,书画金石,玉璧翡翠,象牙骨雕,瓷器陶罐,折扇丝帛……实在是美不胜收。不过不须细看便知这些赝品的仿制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简直就是粗制滥造。譬如,案前的这只元青花,竟然煞有介事地夹杂着些冰裂纹;那个牛骨雕弥勒佛都快雕成文殊菩萨了;这个所谓的檀木镇纸一摸就知道是樟木的。不过他可是敝帚自珍啊,一面炫耀着自己的家底,一面谈他这些年的收藏心得。

看着石丘壑津津乐道,自己不免自惭形秽。混迹二十年,自嘲“未得半纸功名,赚来一身愁绪”。说他是半个诗人——呕心沥血整理的一摞厚厚的诗稿,换来草草几页退稿信。这信除了有些文法错误,倒也言辞贴切,大致说:寒然先生,您的大作诘屈晦涩,有碍大众口味,恕敝社不能将其付梓。可他一看就火了,对着电话吼道:“我写诗是为了表达情感,而不是为了迎合什么大众口味!”撂了电话,他愤愤地将诗集锁进保险柜,“此后这就是我李氏传家之宝!”说他是半个艺术家——传世之作也有,可自从三年前他赠送给朋友的书画作品被高价拍卖之后,三年以来,弃墨毁砚,掩纸封笔。就是随兴挥毫之作,也都被垃圾桶收藏了。说他是半个学者——博览百家,却不是著作等身。但只要有作品出炉,旁人不能赞一词。至于说他是半个精神病人——埋头古籍,兀兀穷年,不问世事。不过虽然石丘壑比他强,他也从来没嫉妒过,毕竟人各有志嘛!

“老李,你该不会是怀疑这些东西的来路吧?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我可都是有收藏证书的!”石丘壑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虑。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至今还为这句多余的解释而后悔不已。

参观完收藏室,石丘壑非要他挑一件。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可偏偏有人愿意忍痛割爱。他的眼神被一幅画上飘逸的书法所吸引,石丘壑立即拍掌大笑道:“好眼力啊老李!这是明朝画家李斯风的《西子图》,据说这可是他唯一的一幅传世之作。这个李斯风字萍轩,孤高自傲,不处当世。唉你别说,这李斯风的性格倒与你有几分相似,也是风骨凛然之人,明亡后就失踪了,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

“如果能得到更多关于他的资料或真迹,这幅画可就价值不菲了!不过,毕竟是明朝的画,虽比不上吴昌硕、徐渭这等大家,以后也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的。”石丘壑不无惋惜地说。

“能升值的不是它,而是你我之间的友谊啊。”

李劲松如获至宝,不忍释手,遂将立轴悬于北墙醒目之处,日日品茗赏图,好不自在。想不到未别一月,再见到石丘壑竟是到殡仪馆与他的遗体告别。

石丘壑一走,除了书和茶,李劲松的朋友,就剩下这幅画了。他合上书,攥着紫砂壶,在碧螺春的清香氤氲之中,伫足画前,如入无我之境。

往事如昨,故人不再。他暗想,或许西子与我心有灵犀,为我凝眉暗恨?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一把将李劲松从画里拽了回来。正欲起身,门已大开,进来的是石梓栋。

石梓栋是石丘壑的独生子,不学无术的典型,纨绔子弟的标本。老石对他是连宠带惯他对老石则是连哄带骗。并不是对他的放荡行径不管,而是天下做父母的心都太软。听算命先生说这孩子五行缺木,石丘壑特意请李劲松给儿子取个好名字。李劲松给他取“梓栋”二字意有两层:一是要他日后报效桑梓,二是要他有朝一日成为栋梁之材。可这孩子是衔着宝玉生,裹着金银长。大学没考上,工作不乐意。本指望在他老爸的庇荫下吃喝一辈子,可老石一撒手,这孩子就有罪受了。

不过,他进门时还是大方一笑,响亮一声:“叔叔,你忙啥呢?”

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李劲松是既放心又忧虑,忙应道:“没忙啥,我能忙个啥!来,小石头,坐。”

“叔叔,别再叫我小石头了!我都已经长大了,我爸既然不在了,以后我就要一个人打拼!”他的语气里似乎充满了坚定。

“好样的,这点像你爸,有骨气!”李劲松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嗯,我今天来就是有事要和您商量,大事!”

“嗬,你小子!有什么大事要和叔商量,说说看!”

“我要结婚了!”

李劲松腾地从扶手椅上坐起。

“叔叔,你别激动,你听我说。我和萍轩是真心相爱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爸对我的终身大事总是迟疑不决。现在我想尽快做决定。而且你也知道,她爸就是接任我爸的新任文化局局长张寄傲,和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啊!”

“不是叔反对,只是你爸才……”

“我知道,结婚是下个月的事!我想这几天先定下来。我妈跟我爸是一个态度,我和她吵了几句,她就回乡下去了。我爸生前就您这么一个知心朋友,我妈不理解我,这么大的事,只好请您来替我做主了!”

听他急切地解释着,李劲松也只得妥协,毕竟这事关系到孩子一生的幸福。

“那是当然,你小孩子家不懂礼节,这件事还是我来操办比较体面,那……张局长家里有什么意见吗?这事可不能一头热啊!”

“没有没有。萍轩对我可好了,只不过……”

“等等,你说谁?”

“张局长的女儿萍轩啊,你见过的!”

“哦,怪不得听着这么耳熟。”

“她爸没别的要求,只是说按老规矩得有一份聘礼。”

“那是当然,聘礼岂能少!”

“不过……她爸要的是……是《西子图》!”

“呵呵,你这个准岳父倒还有点意思,《西子图》才什么身价啊,要它干什么?做地毯?也太小了点吧!”

“我是说真的!我看过我爸的日记,《西子图》在您这,对吧?”

李劲松的心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他暗忖:张寄傲为人狡猾,靠巴结逢迎一路高升。如今下车伊始,立即向石家索聘,而且点名要《西子图》,张寄傲心机不凡,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李劲松定了定神,答道:“你身后便是!”

石梓栋欣喜若狂,忽而又神情古怪:“可是,如果我把父亲的那页日记销毁,你就无从证明《西子图》是父亲所赠。”

李劲松的心像受到强烈的电击一般,每根神经都剧烈地震动着,他似乎能听到自己沸腾的血液在暴涨的血管中急速流过的声音。

“叔,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将这幅画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李劲松竭力压制自己如即将喷薄而出的火山般的情感。

“对啊,我是我爸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张A4纸。

“张局长说怕您不了解这幅画的真实价值,这是他搜集到的关于此画作者的资料。况且他还说这幅画是作者唯一传世真迹。”

李劲松强忍着心痛颤抖地扶了扶眼镜,打开了那张纸。几秒后,他徐徐将纸放下,无奈地苦笑。

“张寄傲这岂不是班门弄斧?小石头,承认自己读书不精吧!你难道没看出这篇所谓的《李斯风传》漏洞如网吗?首先,文中怎么能出现‘南明’?南明是现代说法,对于为李斯风作传之人,无论他是明朝人还是清朝人,在他眼里都只有一个明朝。其次,‘崇祯元年进士,年二十五’不大可信,这在明朝八股取士之时那些皓首穷经者之中,实在是太年轻。一般这样的人在正史中应当传。有‘旋授龙图阁学士,为太子侍读,官累二品’,这倒有些意思,即使被任命为大学教授,可当时太子还没生出来,他怎么侍读?年少风华,官爵荣显,正史焉能无记?再者‘讪魏党迁莱阳令’,这就更蹊跷了,当时魏忠贤已无,举国唾骂,‘讪魏党’很流行啊!再说明亡时他四十一二岁,‘携妓隐于寄萍轩’,这更有意思,如此高尚清贞之士,竟然‘携妓隐居’,他可没有谢灵运的惬意啊。更离奇的是,《西子图》的落款是弘光三年,一个是失踪了三年的人竟还有传世之作,这岂不是天方夜谭?至于后来对他去向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这是一般野史谰闻的惯用手法。说他‘工诗画’,这是古代文人必备的看家本事,不足为凭。更重要的是,《明史遗略》是一本什么书?作者是谁?其权威性恐怕比不是钦定二十四史吧?我敢断言,遍查《明史》,《国榷》,绝无李斯风此人!”

石梓栋虽无言以对,但心有不甘。“我只是听说这幅画的作者李斯风字萍轩,不正好和萍轩同名吗?这不是巧合,是缘分啊!另外,你不觉得这图上的西子,还真和萍轩有几分貌合神似吗?”

李劲松望着《西子图》左下角的那方朱印,恍然大悟——可怜张寄傲煞费苦心啊。李劲松陪笑着说:“你小子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依我看,应该是貌似张萍轩,神似李萍轩吧!这样吧,你先回去,告诉张局长,等我将这幅画再次精心装裱,亲自登门提亲!”

三天后,本市的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新任文化局局长引咎辞职一事——一封匿名信将张寄傲几年来的旧账翻得清清楚楚。

张寄傲停职察看,等待处分。李劲松受侄儿之托到张家提亲,聘礼共三件——三幅纸卷轴。

第一件是《西子图》。张寄傲惊愕地徐徐展开画轴,面带喜色,会心一笑。“寒然兄可知此画的真实价值?”

李劲松笑而不语。

“一百八十万人民币!”

李劲松莞尔一笑,徐徐打开另一幅卷轴。很绅士地问道:“您指的是哪一卷呢?”

张寄傲如遭晴天霹雳,怔怔地钉在那里。他万万不曾料想:李劲松不仅精通书法,更是丹青高手,更兼熟悉金石篆刻,深谙古籍篆字,如此诗、书、画、印四绝之作,也只有他能仿得神韵俱合,天衣无缝!而且诸如此类唯一传世真迹,由于根本找不到范本与之对比,即使再厉害的专家也无法鉴别究竟哪件是真品,那件是仿作!

李劲松又打开第三幅卷轴,更令张寄傲难以置信的是,那竟是李劲松亲笔所书的行隶对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张寄傲盯着卷轴,面露恍然之态。他当然不知道洪都百炼生写下此句的初衷,便随即附和道:“寒然兄的书法还是那么潇洒!”

而后话锋一转:“不瞒你说,前日瞻仰新作,很受启迪!”

“不可能,我已经三年没动笔了!”

“是吗?不对不对,前几天还见新作出炉!”

“哦?什么新作?”

“一封信,一封——匿名信!寒然兄的书法自成一体,谁人不识!”

李劲松忽觉后脖颈一阵发凉。望着《西子图》上翠眉颦蹙的西子,他似乎明白了西子为何至今仍在心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