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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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缝隙之音(5)   

纸鸢的归宿

文/王攀

[一]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一杯威士忌少量红糖和葡萄汁还有柠檬卷。”

很多年以后,鸢坐在流光幻烁的酒吧喝威士忌,舞台上的镁光灯聚焦在四个人身上,仿佛又回到了GiDo邀请他加入乐队的那一天晚上。那时候鸢还不过是一个怀揣梦想的调酒师,领着微薄的薪资过日子,偶尔幻想自己站在万人瞩目的广场弹着吉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永远也不会忘记Ben跟他要酒的那次对话,那个留着朋克头的男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Bartender,一杯威士忌少量红糖和葡萄汁还有柠檬卷。”

“确定放果汁而不是碳酸饮水料吗,放可乐会更好些。”

“不了,一会儿还要表演。”

“你是GiDo的成员之一吗,我也喜欢摇滚,我高中弹了三年吉他,可是一直找不到合伙的人,所以不得已才来这儿工作。”他显得异常激动。

“嗯,可惜GiDo已经有四个成员了,你会键盘吗,乐队倒是差个键盘手。”

“不会,但我吉他弹得不错,而且我听说一个乐队有两个吉他手会更好些,可以考虑一下我吗?”他将调好的威士忌递到男人面前。

Ben接过纁红的酒杯啜饮而尽,望着对面少年溢满渴望的眼眸,心中顿生怜悯。

“你叫什么?”

“鸢,纸鸢的鸢。”

“好吧,鸢,一会儿见。”

[二]

苍茫的天空隐匿了云朵的粹白,又像是被十月的朔风给吹散的。头顶一尾染着锦鲤的风筝循着风儿的舞步徐徐上升,鸢在我前面欢快地跑着,笑容可掬。

我是鹞,此刻我正跟在鸢后面,四野圹埌,耳畔传来簌簌风响,鸢说,鹞,你看它飞得多高,很高了吧,我都快看不见了。

“鸢,你不觉得它像一只被束缚的傀儡吗?”

“不,我觉得它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锦鲤。”

我从他手中夺过线杆,用力一扯,线断了,它飞得更高了。

“鸢,这样才叫真正的自由。”我望着它一点点飘向高空,话语吹散在风里。鸢跑了,他跑得很快,像一只受伤的麋鹿,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我又瞅了眼那个断线的傀儡,又飘远些了,只余我一人站在这片空地上。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我想要的自由。”

风儿吹得更紧些了。

[三]

我是鸢,GiDo成员之一,自从那晚我在GiDo四人面前弹完一首披头士的《love me do》后,同为吉他手的Lea郑重其事地宣布,欢迎GiDo又一位成员的加入,于是掌声和欢呼声接连将我包裹,我仿佛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闪烁着微微的光亮。

现在我已辞去调酒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练着吉他,不啻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为了弹好吉他而旷掉周末的晚自修,一个人抱着吉他跑到Nick家拜师学艺,昔日的激情被重新燃起,只为最后一刻胜利的爆发。Len坐在我左边三尺远的距离,他刚弹完一首曲子,食指并中指摩挲着琴弦,旋即拨动第五根弦,粗麻般的声音划破空气。

“有没有兴趣斗一场,也好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功底。”

“嗯,Lea,你先。”

南音、Ben、Jim给我们做了裁判,结果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我赢了。Lea在中途弹错了一个音符,而我也因流畅的弦律让南音陶醉不已,她是GiDo的主唱,在酒吧第一次听她唱《随心所欲》时就被她那独特的唱腔所吸引。Lea用一惯平淡的语气说,虽然这只是偶然,但你确实赢了,可以看出基底很好。

[四]

临近冬日的傍晚,一抹丹雘宛若从地平线之下升起,蔓延在辽远的天边,衬托着行将消融的残阳。

母亲在几案上织就着针线,就像这个小镇为数不多的妇女一样,靠此来打发一天剩余的闲暇,她不喜欢听隔壁刘大妈在茶余饭后和一些人议论另一些人,更不愿意参与其中。鸢和父亲是电视迷,不同的是鸢爱看卡酷动漫他爱看时事新闻,今天是双日,所以此刻父亲正坐在母亲旁边看报,我双手环抱吉他坐在他们对面,空气中除了父亲不时翻阅报纸的窸窣声没有任何声响,这样的沉默似乎连我的呼吸也变得突兀,我能感觉到房间里亿万个躁动分子的存在,细小的时间被拉得冗长,不知持续了多久的重复,这凝重的空气才流动开来。

“咳,鹞儿,给你妈沏杯茶去。”父亲用眼神向我示意。

“用不着,你们爷俩喝吧。”

“鹞儿,最近那个比赛拿几等奖来着?”

“爸,一等。”

“好样的,儿子,给你妈弹一首听听。”

“哦,好。”

我调拨了琴弦,想起了一年前听的那首曲子,崔健的《假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

弹至曲终时我发现母亲眼角流淌着泪水,连琴弦也跟着生涩了。

[五]

那日在梦中遇见的女子,一袭素白,双眸微润,仿佛是被那冷冷霡霂轻抚过的罂粟花瓣,眉宇间隐有丝丝褶皱。是在一个幽凉的山谷,她朝我走来,綷縩有声,又从我身旁擦肩而去,而我身后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阴翳。

“南音——”

加入乐队后我们辗转于城市的各个酒吧,逐渐习惯了镁光灯带来的温度,还有舞台下神情颓唐的面孔,以及永无止息的喧阗声,偶尔听到人群中传来GiDo成员的名字,恍惚觉得梦想中的那一天企足可待。但GiDo的收入并不可观,甚至竭蹶。我们曾为了节省车费,途步走两小时回去,很多时候都是吃盒饭充饥。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Ben提议去K歌,尽管演出刚结束不久,大伙也顾不上疲乏就同意了。南音唱的第一支歌是罗绮的《昨夜有梦》,其间我们四个男人喝了很多酒,躺在我身边的Lea突然说要玩一个游戏,Jim和Ben一拍即合,我抬头时正对上了南音的视线,是带着一丝惆怅与倦意的眼神。我装出一副微醺的表情说,我同意。

于是Ben、Lea、Jim、我四个人玩了一个叫“真心话”的游戏,南音以不会喝酒的理由拒绝参加。

Jim说他将来想找一个贤惠聪明的老婆,会做关东煮,会唱歌,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教他弹贝斯。

Ben说想回家看看老婆和女儿,当初丢下她们独自一人出来玩摇滚,心里很过意不去,女儿生日也没能给他买份礼物。

当瓶口转向我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过来,问我的人是Lea。

“鸢,你爱南音吗?”

“不爱。”

[六]

“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弃在茫茫沧海的堤岸,或是一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

临走前的晚上,母亲声泪俱下,我知道自己是不孝的,在我的生命中吉他早已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无法割舍,而母亲是我用一生去爱都不够的,我为着自己不羁的梦想而选择离开,我渴望飞翔。

遇见南音纯属偶然,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与一个陌生的女子擦肩而过,其实是她碰到了我肩上的吉他,后来GiDo乐队成立了,由南音、我、萧和、杨科四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摇滚爱好者组成,起初我们以一种近乎公益的形式演出,只为能在酒吧抛头露面,南音唱歌时带着天然的浊音,班科出身的她给人一种清凛的感觉,她喜欢唱罗绮的歌,我喜欢崔健。在后来的很多场演出中一种默契油然而生,这种默契渐渐演变成喜欢,又或是爱,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告诉她,GiDo是为了梦想而唱,所以感情的事要搁置一边,我不能放弃梦想,更不能对不起GiDo。

[七]

那晚我并没有喝醉,而是说了谎话。当Lea问我问题的时候,我看到他瞳仁里流露出的爱意,它告诉我他深爱着我身旁的这个女人,其实来乐队这么久早就察觉到了,我同样察觉到了南音并不爱他。可我还是说了谎,我不忍心看这个乐队因为自己的感情而解散,GiDo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回去的路上Lea大声哼唱着崔健的歌,显然已经喝得烂醉,而南音一路不语,我只能看到她刘海下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忧郁的眼神,却无法洞穿她在想什么。

噩耗是凌晨三点传来的,“南音她……她自杀了。”弄醒我的是Jim,他的唇齿因过度紧张而不住地颤抖,我知道他并没有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当我和Jim赶到南音室内时,Lea正双膝跪在她床边,喉咙因哽咽说不出话来,Jim将经过告诉我们,晚上我起身去上厕所时,经过她的卧室,发现门内灯亮着,她睡觉没有开灯的习惯,我问她怎么还不睡,没有听见回音,便敲了门,可里面仍没有任何声响,后来……就看到她躺在床上,右手腕被割破了,下面洇开了很大一片血迹。Lea一直把头垂在南音的身上,床单被拽出深浅不一的褶痕,我从未见过他哭得如此伤心,他爱她,难道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离开自己不应该这般悲怆吗?为什么我的眼角却没有丝毫泪水,还是早已干涸?

南音自杀后的第二天,她母亲派人来收拾遗物,在梳妆柜里面发现了一瓶治抑郁症的药和一个皮质笔记本,笔记本内是她生前写的日记,最后的日期是她自杀前三天,上面写着:

今天是GiDo成立一周年的日子,却无人记得,转眼间GiDo已经在乐坛上小有名气了,真怕有一天大伙会散去,在这个浮华的都市里我们为了梦想而变得激情,怕是有朝一日成名就开始利欲熏心般自私,我宁愿永远不要成名。

你知道吗?我爱的是你,不是Lea。

为何你的眼里只有吉他,我多想你能为我弹一首歌,你加入乐队那晚弹的那首《Love me do》,为何你不看我一眼,我爱的是你不是他。

[八]

我是鹞,Lea是我的英文名,还记得那天晚上Ben带你来找我们吗?你说你叫鸢,纸鸢的鸢,我弟也叫鸢,你说你高中弹了三年吉他,我也是高中开始弹吉他,这些巧合如出一辙,在听完你的弹唱后,尽管差强人意,但我没多想就同意了你加入GiDo,我想把你当成我弟。有一次我邀你斗琴,其实是想借此在南音面前表现自己,不料弹错了一个音符,南音判你赢了,还夸你曲子弹得流畅,我暗自不服,后来你跟着我们辗转于各个酒吧,南音开始有意疏远我,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我们练吉他时目不转睛地望着你,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开始怨怼你,不明白你哪一点比得过我,我问他是否爱你,她说很爱。我没有告诉你,那次K歌也是我怂恿Ben提出的,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喝得酩酊大醉,我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爷故意作弄我们,我爱她,她却爱你,你又不爱她。呵,天意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极端,为什么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消颓的男人,他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讲述着我所不知道的事,到最后竟有些语无伦次。我从他手中抢过酒罐一饮而尽,接着他开始喃喃自语,双手抱头发出呜咽般的哭泣,我也埋下头来,两个大男人在嘈杂的酒吧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我恨自己的懦弱,也恨对面这个男人的自私。

[九]

GiDo最终还是散了,萧和打算去寻找他心中贤惠聪明的老婆,杨科坐上了从南到北的列车回家看老婆和孩子,鸢又回到了从前的酒吧当调酒师。我呢,正站在曾经那片一望无际的麦地上,转眼已逝去了整整一年,鸢长高了,他跟我说在我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后,他在家后院的一棵大树上看到了那尾染着锦鲤的风筝,他想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陪他放风筝了。

“鹞,你看它飞得多高,很高了吧,我都快看不见了。”

“是啊,鸢,抓紧噢,那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