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文/南子婷
A
他不知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个每天朝夕相伴的女人产生了厌恶和恐惧。
吃饭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把头埋得很低，女人每次瞧见了都忍不住说上几句，尖锐的嗓音狠狠戳进空气里，让他想起在学校里值日时不小心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听得他心脏一阵阵颤栗，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刮女人两耳光让她闭嘴。他只有把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几乎要落到碗里去。
女人一面吃饭一面不住地唠叨，瞧见他的模样想也不想很自然地就伸手过来撩开他的发。粗粝的指尖摩挲过他额前的肌肤，他触电似的弹开，只觉得被触到肌肤隐隐发烫，好像有一道电流顺着那块地儿钻进了他的心脏里四处游蹿，连灵魂都颤抖起来。
我吃完了。他僵硬地扔下这字站起身离开饭桌，转身的一瞬间不经意看到女人脸上露出错愕惶急的神情，额前的肌肉因为这个表情牵扯着隆起一道道如同沟壑般的皱纹。他看得一惊，匆匆收回目光，不禁加快了脚步。
他仿佛听见了岁月在女人脸上肆意舒展蔓延的声音。
B
吃完晚饭女人起身收拾碗筷，瞧见桌子上那碗盛得满满的已经没了温度的米饭，她叹了口气，端起米饭倒回锅里暖着。
这已经是他第四天没回家了。女人在心里数着，不由得觉得恼火。等那小子回来，一定要好好得训他一番。女人这样想着，忽然又思绪一折，训得太狠了他会不会生气？
不知何时起，女人竟待他有些小心翼翼起来了。
半夜，女人起来倒水喝，经过他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声响。她心里一惊，思忖着莫不是有贼？他房里没几件值钱的东西，最多的大抵也就是些破烂碟子，只是他平素里拿那些玩意当宝贝，她曾经打扫房间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一个把他气得一星期没给她好脸色看，这贼哪会知晓这些，定是粗手粗脚的，要是把那些宝贝什子摔着砸着弄坏了，虽说不是她做的，他不准也要怨上她。
她怀里揣着这样的心思，也就顾不上自己平素里见着蟑螂都不敢踩的怯儒性子，小心翼翼猫着腰进了房里，待得一看清，顿时放下了一颗心。
那哪里是贼，分明是她心里系着的那人，此刻正歪着身子躺在床上睡得香甜，被子也被他踹开掉在地上。
女人轻轻走过去拾起被子给他盖上，细细打量着他日益刚毅的眉眼，只是看着还不觉得够，探出手去碰他的脸，又怕把他给惊醒了，于是手上的动作愈发小心细致，像隔着一层空气摩挲。
一时间她心窝子里便被满满的柔情填得紧实，哪还有地儿存着之前那股子怨气。只要回来就好。
只要回来就好。
A
他在跟一个女孩子交往。
那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被身边的男孩子私底下选为校花，他不知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终如愿以偿牵起了那女孩的手。
有时他会想起女人，但是不消多时女人的影像便会被周围男生羡慕嫉妒的目光挤了出脑海。
女孩很会玩，经常带着他逃课出去流连于各种声色场所。他最初有些莫名的心虚，但是在女孩面前，他又怎能表现出退缩。于是他咬咬牙跟女孩一起疯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后来却是渐渐陷入了这种斑斓的生活。女人给他的生活费很快不够支撑起这番奢华绚烂，他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跟女人要钱。女人似乎有些惊讶，问他做什么。他手心已经浮上一层冷汗，说学校里统一买复习资料要收费。
女人没再问什么，转身进了屋子，拿了几张面值不一的大钞出来塞进他的手里说：拿着，不够只管跟我要。
他随口应了几声，心里却不禁有些怨女人为何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他。
但是这股怨随着他回到绚烂的世界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先是跌出了年级前50，然后是前100，再后来得倒着顺序在名单上找他的名字。班主任几番找他谈话他仅是低眉垂眼地听着，一走出办公室便甩了个干净，仍是我行我素。
B
女人接到学校的通知去了学校，才知道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到学校上课了。看着册子上密匝的缺勤记录，女人满脸错愕。
当校长语气深沉地向女人表达她的孩子已经不适合在这个学校就读希望他们能够自己退学的意思时，女人脸上的错愕顿时衍化成了满满的张皇失措，她慌乱而笨拙地向校长解释，校长只是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在俯瞰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她越解释越慌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嗓音喊校长你行行好行行好，他只是一时糊涂了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读书的求求你你行行好再给他一个机会吧，他爸已经死了我就这么一个儿了你不能就这样让他断了前程啊。
校长被她吓了一跳怎么劝她也不起来只能无奈地答应再给最后一次机会，她带着一脸脏兮兮的泪痕跟校长道谢走出办公室，掩门的一瞬间她听见里面低低地传来一声不屑的“真作践”。
她的身形顿了一下，低着头快步走出学校。
女人觉着委屈。
所以当女人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他站在路边肆无忌惮地和一个女孩接吻时，她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分开两人，然后用她那细如枯枝的手在他的脸上狠狠留下一道鲜红的掌印。
所有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
她一瞬间就反应过来，看着他那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女人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摸摸他的伤势。却见他恶狠狠瞪着她，眼睛通红，作势扬起手。她傻愣愣地挂着还未擦净的泪痕看着他，手还保持着向前探的姿势。他抿了抿唇，放下手一把推开她跑走了。
A
在那之后他两天没有回家。
第三天的时候女孩跟他提出分手，他靠在巷子贴满“牛皮鲜”的墙上抽着烟，听见女孩的话看也没看她一眼，随口一个“嗯”便算是敷衍答应了。
在他没有回家的两天里女孩一直跟他在一起，总提议说要找人帮他报那一耳光之仇，被他冷冷一瞅便不甘不愿地收了声，女孩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哪甘心忍这般窝囊，也就有了提分手的那一出。她大抵只是想拿捏着这条件做筹码，却不想他根本就是不屑一顾。女孩在他面前哭了半天最后一脚踹在他膝盖骨上跑了。他疼得蹲下来抱着膝盖龇牙咧嘴胡乱骂着脏话。
他一个人漫无目地闲逛到凌晨，在一条弄堂里与一个小混混起了冲突。他被激起了狠意便狠狠地跟那痞子打了一架，纵然自己也受了点皮外伤，但那小混混却是被他揍趴在地上起不来。
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有霞光若隐若现，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就想起那天天还未肖亮时他起床上厕所，看见女人在厨房里张罗好他的早饭放进锅里暖着，自己就拣两个白面馒头囫囵吃完，然后蹬上那辆男人留下的破旧自行车出门纳活，那时的天色就像是现在这般。
他思忖了一会儿，提起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结果当他快到家的时候被一帮人围堵在巷子里狠狠揍了一顿。末了那个被他揍趴在地的小痞子朝他吐了口唾沫讥笑道，小子，滚回你妈妈的怀里去吧，毛都没长齐也敢出来惹事？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帮人走远，无助和疲倦像是开了阀的闸门汹涌而出。周围的人家逐渐有了动静，然后一股子饭香不知从哪个窗子里飘出来。
他开始没由来地想念女人。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一般，女人突然推着自行车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的双鬓已经被汗水浸湿，眉眼间尤带着来不及褪去的焦急神色。
女人走到他跟前打量着他一身的伤口，眼圈忽然就红了。她弯下腰看着他说对他说：“儿子，我们回家吧。”
滚烫的泪水扑簌扑簌的砸在他脸上，逆着月光，他看见女人那张盘踞着岁月沧桑的脸上溢满了似水的温柔。
他闭上眼睛，应了一声。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