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90后一等奖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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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狐狸的明信片(5)

一个人

文/梁雪

A先生是一个人。

A先生在早上七点左右起了床。他大概每天都在这个时间起来。他六十七岁了,自工作起就循规蹈矩的生活使他形成了极其稳定的生物钟。

“人老了都会这样,睡不长。”

A先生如是说。

他有相当一段时间需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但早上依旧会在七点醒来。安眠药是限定药品,医院为了防止病人自杀,每次只提供一星期的用量。他觉得每周都往医院跑太麻烦,就私下问医生多要了一些,所以待失眠的那段时期过后,药还剩了几片。

A先生穿上了自己昨晚扔在床头的衣服,又套了条棉裤,动作迟缓地下了床。他尽力挺直腰背,趿拉着拖鞋向浴室走去。

牙膏几乎没有了,他把牙膏管一层一层折叠起来,然后挤出了黄豆那么大小的一点儿,这足够清洁他日渐残缺的牙齿了。

A先生刷牙会用去三分钟。他盯着手腕上的表计时,等秒针第三次划过数字十二时,将口中的泡沫吐进了盥洗盆里,然后捞出水杯里的假牙,胡乱蹭两下——它们和真牙不同,不会被虫蛀,顶多只是有点不干净。

A先生将口腔漱洗干净,满意地戴上假牙,用洗手池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将手表取了下来放到架子上去。他用清水洗了几次脸,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这才睁开眼戴回手表,到马桶上坐了一会儿进行正常的生理排泄后,彻底地离开了浴室。

现在是早上七点十七。A先生望了一眼厨房,锅旁摆着昨晚吃剩下来的饭。他考虑了一下,今天是星期二小孙子不会过来——虽然子女不常来看他,但孙子有时会被送过来陪他玩,于是决定出门逛一圈,顺便买点什么填饱肚子。

出门前,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给儿子打了个电话。A先生的手机已经用了将近两年,外壳磨损得厉害,是儿子去年过年帮他订购的,就是那种非常俗,有着超大按键和字体的老年人专用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A先生失落地挂了电话,将手机塞进一件咖啡色的棉大衣里,然后穿上了大衣,每年冬天他都只穿这件,拎了一个看上去有点破的布袋,锁了门后又确认了好几遍才缓缓地走下楼。

A先生在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一个牛角面包,看起来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其实握住了只有半个拳头的大小。他勉强垫了肚子,又买了一瓶一元钱的矿泉水,准备渴了再喝——市中心那里的超市和商店,总是把东西卖得很贵,然后他沿着街道一直走到了13路公交车站。

等车的队伍排了几米长,大多是夹着公文包、神色匆匆的中年男人和一些穿着丝袜在寒风里打战的年轻女人。A先生默默地站到队尾,老了之后他的身子就越发瘦小,有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女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A先生踉跄着扑到了前面人的背上。打着电话的女人并没有向他道歉,而是厌恶地瞅了他一眼,站到了他的前面;而被殃及的人也瞪了A先生一眼。

眼神像是在说:“都半残疾了还出来瞎晃什么。”

A先生并不在意这些。他裹紧了大衣,等了四辆车才终于坐上了座位——队头总有人不断地插进来。他选了一个靠近后门的单座,塑料座椅在冬天冰凉冰凉,他有些后悔自己穿少了。

他把布袋放在大腿上,用手护住,之后将目光完全放在车外。车厢里有劣质香水、樟脑丸、烟草、皮革等东西混合的气味儿,熏得人眼睛发胀,但寒冷的天气显然不允许他打开车窗。A先生看着那些枯朽的树枝以及划过的灰暗的天,浑浊的眼球滚动了两下,眼神变得呆滞起来。

他在发呆中度过了整个车程。车内广播里,甜美的女声提醒着“x站已到。”A先生慌忙地站了起来,握着他的破布袋挤向站立着不动的人们,身上不多的肉在碰撞间被猛烈挤压,仿佛能听见骨头“嘎嘣嘎嘣”的脆响。

终于挤到了门口,A先生瞅到一个被扔在地上的空矿泉水瓶,于是弯下腰去捡,把它扔进了自己的破布包里。车门在他眼前缓缓地合上,A先生连忙叫了一声:“司机,等一下!”

司机似乎暗骂了一声,又道:“早干什么了!”

A先生悻悻地下了车,理了理自己的袋子,往广场的方向走去。

A先生在广场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里逛了一圈,买了一个牛肉馅饼,发现玉米正在打特价时又买了几根玉米;本想买些鸡蛋,但又怕回去的路上将它们弄碎,于是作罢;他在儿童玩具区里看到了新上架、正在特价宣传的机器人模型,看了一眼价钱,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打算送给他的小孙子。结账的时候,他没有要塑料袋,而是将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布袋里——超市的塑料袋早就不免费提供了。

走出超市后,他在广场上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天空被云遮住了,显得有些阴沉,这个天气没有人出来散步或者约会。广场上散养的鸽大多躲进了钟楼,鸟类动物的羽毛无法使它们保持恒温。

A先生翻出馅饼,经过一段步行,他只能算是不凉了。他把它放在手里捂了一下,然后打开了封条,开始缓慢地吞咽起来。有零星的几只鸽子不怕生地飞了过来,在他的周围打转,但终究还是不敢接近。A先生有些无奈,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想起袋子里那几根打折的玉米。他小心地翻着塞满各种东西的布袋,拿出一根玉米,用冻得僵硬的手哆嗦着剥了些干瘪的玉米粒出来,然后撒在脚边的一块水泥地面上。鸽子飞扑过来,A先生又开始安静地吃着他的早午饭。

他一边吃着逐渐冷下去的牛肉饼,一边计划着他的整个下午。

或许可以去一趟公园……不,那里的花这个时候已经谢了。

那么去x海……但是这个时候海边一定太冷了。

A先生不停地、仔细地咀嚼着食物,将D城里大半的公园和广场想了个遍,但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也没有适合的景观去看。他站起身来,用手拍了拍衣服,以确保上面没有留下食物的残渣。

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事实上,每个冬天,他都会在家里度过他的大部分时间,下雪的日子他无法出门,天太冷的时候他浑身的骨头散架似的疼,活动起来发出的“咯吱”声和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一样。

A先生走到了附近的13路车站,由于不是终点,所以没有人在排队,还好这个时间的人并不算太多。

他跟在几个人后面,最后一个挤上了车,用干瘦的身板拼命地走向车厢后方。有一个好心的青年把靠近扶手的位置让给了他,希望他能好受些,并对自己没有座位可以让给他一事感到有些抱歉。

A先生轻声向他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才靠着扶手站定。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路过R广场时,喷泉刚刚开始,但是彩虹淡得几乎看不见——夏天有喷泉时,会出现非常明亮美丽的彩虹。

A先生抬手看了一眼表,刚好是中午十二点多,他在商场里逛了大概有3小时,却没买到多少东西,几根玉米还分了一点给广场上的鸽子。

——哦,至少他买到了最新款的玩具。A先生想象着小孙子拿到玩具时开心的表情,然后那张干瘪的脸也不自觉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D城的公交车就像一个小型的集市一样。13路车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断地有人上了车,下车的人都寥寥无几。A先生无奈地用胳膊环住整个扶手,遭到身旁人的多次白眼后,才在人潮里涌下了车。

他拽着自己的布包往市场的方向走去,一边伸手掏放进棉衣内侧口袋里的手机。他想把小孙子接过来,这种想法太强烈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打这个电话。

他拨了儿子的手机号,然而几秒后传来的仍旧是和早上一样的甜美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A先生叹了口气,在这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是上下楼的邻居:“要不要来玩一把?三缺一。”

A先生偶尔会在楼下的棋牌室里和邻居们打打麻将——但冬天很少。现在他已经不太想回家了,于是点了点头,跟着走进了棋牌室。

棋牌室里不光有老人,虽然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却还是不断地有烟味从门和墙壁的缝隙间透出来。A先生年轻的时候也抽烟,但后来有了孩子,就把烟酒都一起戒了。他抬手轻轻捂住了鼻子,进了他们惯用的房间。

A先生摸着温润冰凉的麻将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感,不知不觉就入了迷。等到再抬手看时间时,已经是六点二十,天黑的透彻。

他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把零钱收拾收拾塞进布包里,这才觉出饿来。

“不好意思,我该回家吃饭了。”

A先生想到现在应该已经没有卖菜的了,皱着眉,脑里浮现出那些隔夜的饭菜。

小孙子不可能这个时间来,他想着,但电话仍旧有必要,让他们明天过来也行。

A先生放慢了脚步,在漆黑的楼廊里跺着脚等待感应灯亮起,呼出的热气化成的白雾却能在其中看得分明。傍晚,安静得吓人。

他摸着生锈的扶手,灯迟迟不肯亮起。A先生颤颤地迈着步子,在黑暗中爬着楼梯,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四楼的感应灯是好的,他在灯光下翻找自己家门的钥匙,然后掏出来打开了门,相较走廊温暖的气流迎面扑过来,伴随着长时间不通风的闷潮气味,A先生踱进家里,缓缓地把门合上,落了锁。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袋轻放到地板上,之后才把自己的旧皮鞋脱了下来,换上早晨在玄关撇下的拖鞋,把布袋重新拿起来,放到屋里的床上,走出来随手将电视机的电源插上,在沙发上找到了丢到缝隙里的遥控打开了电视,把节目调到了中央一台。

现在是六点四十八,中央一台正在放公益广告。

A先生去厨房里把剩饭剩菜放进了微波炉里,回到客厅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电视,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他小步赶过去,把微波炉打开,拿起房边放着的厚棉布,裹着手指把炙热的盘子端了出来,径直走向沙发,将菜放到了茶几上。

两道菜一碗饭,A先生来回走了三次。家里的表似乎比北京时间快了一分钟,分针指向十二时,电视还没有响起新闻联播的前奏。

A先生把饭碗端起来,夹了一筷子的菜,盯着电视屏幕慢慢地往嘴里送着食物。

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以标志性的音乐结尾。A先生用保鲜膜把剩下的菜封起来放进了冰箱,把空了的碗放到厨房的水槽里,挤了一些洗洁精进去,打开了水阀。

他用拇指就着起了泡沫的水磨搓碗的内里,直到油全部去掉,手指和瓷摩擦得发涩才停止。

洗完了碗,A先生用毛巾擦干净了手,又掏出手机拨了儿子的电话。

他第三次听见电话里传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句话,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到茶几上。

七点四十三。A先生又把节目换到了D城五频道,正在播一部抗日主题的电视剧,从晚上七点半一直到晚上十点半,三集连播。他几乎从不间断地看。

电视机朦朦胧胧的灯光映在整个空旷的客厅里,A先生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沙发上,然后在时钟走动的微小声音和影片里闪动的光彩、打斗声里度过了两个多小时。

他意外地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困意,机械性地把电视关上之后走进了卫生间。

他把假牙摘了下来,然后轻车熟路地找到放在吊柜里的剪刀,把牙膏管剪开,用拇指和食指把里面残余的牙膏从切口挤在牙刷上,这才把牙膏管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A先生刷牙会用去三分钟。他盯着手腕上的表计时,等秒针第三次划过数字十二时,将口中的泡沫吐进了盥洗盆里,将口腔漱洗干净,用洗手池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将手表取了下来放到架子上去。他用清水洗了几次脸,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这才睁开眼戴回手表——和其他人不一样,A先生喜欢戴着手表睡觉,听指针走动时的微弱声响。

这一切都使A先生变得更清醒了。

他明明和以前一样度过了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却莫名地感到精力充沛和兴奋,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十点四十三。他必须要睡了。他记起自己以前开的安眠药还剩了几片,并在医药箱里翻出了它们。

A先生就着凉水服下了两片安眠药,把床上的布袋里的玩具放到了床头柜上,将布袋收了起来。

他满意地换下衣服,躺到了床上,想象着自己陪小孙子玩模型的场景,兴奋感渐渐退去,安眠药开始发挥功效,他安心地失去了意识。

客厅的表刚好走到零点,齿轮“咔咔”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房间里唯一的微弱的呼吸声突然消失。

A先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