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一愣,说:“买8943。买的啊。”“真的?”我瞪着他,不容置疑地瞪着他。“好啦。”他叹了口气,“是我捡的,我还不是怕那鞋是别人丢的,才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你太想要那双鞋了。小妹,你今天咋了,神神怪怪的,你管它是捡的还是买的,有的穿不就是了。”我不罢休,抓住他问:“你从哪儿捡的?”我哥说:“从后山上啊。”我一下就瘫在了地上,筛糠一般抖了起来。我哥过来扶起我,问我怎么了。我一五一十地把唐丫姐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他显然又吃惊又不解,吃惊唐丫的失踪,不解的是,我怎么一下把话题转到了这上面。我哥正发愣的时候,院门被踹开了,是唐丫他爹娘,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揪住我哥又是打又是骂的,说都是我哥害了唐丫,要是没他,唐丫早风风光光地嫁人了。我哥也不说话,闷着头,眼神发直地任凭他们欺负。四邻五舍都被吵醒了,保长赶来的时候,总算把唐丫爹娘拉开了。我们这儿山高水远,最近的县衙门也要翻过两座大山,所以,一般出了事,都是保长预先处理,他很有威望。唐丫娘被拉开后,还是不甘心,哭吼道:“一定是他见娶不到唐丫,把唐丫害死了,一定是他把唐丫藏起来了!”我哥吼道:“我没有!没有!”没人理他,大家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像篱笆一般围成一个圈子,把我们兄妹圈在里面,眼神冷冷的、恶恶的。
5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唐丫姐失踪之后,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我连续几天做噩梦,总是梦见唐丫姐,还有那双绣花鞋。
梦里,不管是大白天还是黑夜,那双鞋总是跟在我后面,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似的。没有人穿它,它就像成了妖似的,轻飘飘、小心翼翼地在空气的带动下,一步一步踩着我的影子走。
我想甩掉它,可没用。无论我一瘸一拐地逃到哪里,它都会跟到哪里。有时候,我的梦里还有声音,是一个女人的笑声,轻柔地说:“还给我8943。”因为这个梦,我几天都吃不下饭去,总是神经质地回头看看,看看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最后,我决定把那双鞋丢掉。第一次,我把它丢在了村里的土路上,趁着夜色,慌慌张张地从院子内丢了出去。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看见了它,它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枕头边,上面还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第二次,我狠了狠心,带着它去了河边,割麻草的时候,趁机把它丢在了河里,可第二天一早,它照样安稳地躺在我的枕头边上,上面绣的牡丹花,还洇着河水的湿气。
最后一次,我决定烧了它,把它丢进了火炉里,它吱吱呀呀怪异地叫唤着,终于化成了灰烬。可翌日一早,它就出现了,崭新崭新的,如同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死了,又活了!
我吓坏了,我发觉,这双鞋真的成了精了。它有生命,它有脸、有鼻子、有嘴、有腿脚,无论我把它丢到哪里,它照样能自己跑回来。也许,自从我得到它之后,它就注定要跟着我一辈子,从生到死,粘在我血里肉上,甩都甩不掉。也或许,是梦中的那个女人在作祟,她要我还给她的不是那双鞋子,而是别的什么东西8943。
6
几天后,事情有了进展。唐丫姐的尸体,是在后山的山沟里发现的。说是尸体,其实只剩下了些骨头,其余的,全被野狗们吃掉了。若不是她逃跑那晚穿着的红嫁衣,也许,根本没人能认出来。那晚,唐丫她爹娘守着那几根人骨头,哭了又哭,号了又号,整个村子都能听见他们的号啕声,就像夜里的狼嚎,在夜色里化开,让人听了之后,全身发凉。我哥要去看唐丫最后一面,我不让他去,他去了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可他不听,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不放心,只好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还没到唐丫家,就看到院子外围拢了一群人。村里人喜欢看热闹,唐家死了人,男女老少都围在了唐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哥到的时候,大家像见鬼似的,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我哥走到灵堂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唐丫爹娘扑上去,又是一顿打骂。我缩在院子门口,不敢进去,只听着人们议论纷纷地说着悄悄话。“听说了吗?唐丫尸骨找到的时候,红盖头和嫁衣都在,就缺了一样东西。”“啥东西?”“绣花鞋!就是小妹穿的那双,一模一样的绣花鞋!”“你是说8943。”后面的话,我不敢再听下去了,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昏黄的灵堂上,白蜡燃着缥缥缈缈的火光,一口阴森森的大棺材横在屋中央,像一只巨大的鞋子似的,好像随时会动起来。我抖了一下,掉头往家走。我小跑着离开唐丫姐家时,又听到了那种细碎的脚步声。我像被人点了穴一般,一下就停在了原地。我扭回头望了望,没人,这才恍然大悟,脚步声是从对面传过来的。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唐丫姐就站在不远处,浑浊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冰白一片。她光秃秃、白花花的脚丫子无声无息地向我迈了几步,说话了,声音幽幽的:“小妹!把东西还我吧8943。”
我一哆嗦,说:“什8943。什么?”“那个东西!”她说着,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我。我哇的尖叫了一声,把那双鞋迅速丢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我一到家,就把窗户大门都关得死死的,然后,蹲在炕头上,瑟瑟发抖,一动不动。我害怕,我知道,也许唐丫姐要的并不是那双绣花鞋,而是我的命。多少天来,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一直记忆犹新,想要挥去,却越来越清晰真实。那个夜晚,藏着我的一个秘密,一直不敢说出来的秘密。其实,唐丫姐是我害死的。我本来不想害死她,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鼓惑我哥私奔,还要丢下我。她说得那么难听,说我是个累赘,说只要我哥一天不离开我,她就一天不会和我哥在一起。她说她受不了那种一辈子被人拖累到死的日子。我是个病秧子,没了我哥的照顾,没有他为我上山采药,我根本无法活下来。
唐丫叫我哥抛弃我,跟直接杀了我没什么两样。我一忍再忍,本来不想用这么极端的方法对付唐丫,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来撺掇我哥。那天,她来送馍馍的时候,又一次逼迫我哥下决定,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知道,我哥和唐丫夜里经常偷偷去约会,在村头的草垛上。那晚,我偷偷跟踪我哥来到了草垛边上,唐丫穿了一身鲜艳的嫁衣,一边炫耀一边威胁我哥。等两个人各自回家时,我跟在了唐丫身后。我当时并没有想杀死她,我只是想教训教训她,我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头,冲着她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唐丫扭头惊愕地望了我一眼,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血流满面地倒下了。我慌了,愣了半天,最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唐丫就进了后山8943。
7
保长还是派人去报官了,毕竟死了人,这是大事。
我哥被带到了保长家,关了起来,因为,被派去报官的人,要三天三夜才能回来。我哥给我准备了一堆药材,足够我吃半个月的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唐丫的鬼魂半夜来索命,更害怕我哥会被衙役抓走,他走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三天后,官府的衙役还是来了。两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呼啸着闯进了我们村。身后,拉着一辆空荡荡的牛车,粗壮结实的木头,在车上围成一个“小世界”,等着它的主人进去。
衙役在保长家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还带着我哥。我抱住我哥的腿,哭喊着不让他走,那个衙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拉开。我哥说:“小妹,哥对不住你8943。”我看到我哥眼里流泪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流眼泪。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唐丫是我杀的!”所有人都傻了,愣愣地望着我。在保长家,我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地望着两个衙役,他们的眼光那么厉害,好像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我没有隐瞒,也不敢再隐瞒了,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衙役诧异地望着我,他们似乎不相信我这样一个病秧子会杀了唐丫,有什么不相信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我这个大活人。我最终还是被带走了,临走时,我哥戏剧性地又抱住了我的腿,哭喊着:“小妹,哥对不住你啊8943。”我没有勇气回头看我哥,闭着眼,听着村里人一声接一声地唾骂,上了囚车。我本来很悲伤,我觉得没了我哥,没有那天天要喝的苦药,我早晚是要死的。
没想到,监狱对于我而言,不仅是地狱,还是天堂,郎中给我免费看病吃药,让我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但杀人偿命的道理,我懂,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死的。一命偿一命嘛!我只是很后悔,后悔杀了唐丫姐,后悔没有成全她和我哥。我早晚是要一死,何苦拖累他们呢。他们有什么错,只不过想过比较舒服的日子而已,我知道,没了我,我哥也许早就娶老婆、生孩子了。可是,我想死的心,却没有被成全。几天后,我被通知,过堂的日子将延迟。我不明白为什么,可衙役告诉我,他们带回唐丫的尸骨,经仵作进行分析后,发现骨盆宽大,确定并非是女性骸骨,死者居然是一名年轻男性。我彻底傻了。
8
衙役还是把我哥和唐丫姐抓来了,听说,唐丫姐是在我们村后山被抓住的,而我哥正好跟她在一起,当时,他们两个人正准备私奔。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放了。离开监狱的时候,我强烈要求见我哥一面,衙役同情我,最终同意了。我见到我哥时,他完全变了模样,穿着死囚服,辫子脏兮兮地挂在脑袋上。我说:“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哥僵硬地笑道:“小妹,哥对不住你8943。”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哥一直说的“对不住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才知道,唐丫确实没死,死的那个,是卖鞋的小鞋匠。事实上,人的生命没有那么脆弱,一块石头砸死一个人并不容易。我哥告诉我,那晚我偷袭了唐丫后,她只不过是昏了过去,在我把她往后山里拖的时候,她已经醒过来了。她之所以继续装昏,当然另有目的。那之后,她偷偷地见了我哥,还把我的恶行告诉了我哥,逼迫我哥离开我。唐丫姐说,我是个丧门星,我是个心肝坏掉的丫头。我哥听了,也气愤了。这点我很是理解,他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那个温柔娇弱的小妹,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他终于倒向了唐丫姐那边,决定离开我。
然而,离开一个人的方法有千万种,最便捷最有用的,应该就是让这个人去死了。而且,还要不得不去死,例如,杀人偿命的方法。村子里的人,自然不是他们下手的目标,因为,这些人只要稍加调查,很快就能查到他们身上,所以,那个唯一的外来客小鞋匠,成了受害者。我哥和唐丫趁着小鞋匠喝醉熟睡的工夫,把他杀了。他们把他拖到了后山,那个野狗经常出没的地方,又换上了唐丫的衣服,等到野狗把小鞋匠啃得只剩骨头后,也就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了。最后,唐丫姐“死”了,然后,栽赃给我。而那些丢不掉的鞋,自然是他做的。我听到这,有些不解地说:“不对啊,衙役们明明怀疑你的,而且,要带走的也是你。”我哥苦苦地笑道:“没错。可我知道,你一定会跑出来说清楚的。”我说:“为什么?”我哥说:“就凭我养了你十八年,我太了解你的脾气了。”我也苦笑着:“是啊,十八年,十八年啊8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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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家了,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我这才发觉,原来没了我哥,我照样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村里的人都可怜我,总有人隔三岔五地送草药给我。我每天都会上村口卖草鞋,望着那条一望无际的土路。我听说边关缺少劳动力,我哥和唐丫被判充军了,他们终于私奔了。日头沉了,三个人慢慢地凑了过来,是个老乞丐带着两个孙子。他买了我一双草鞋,套在了最小的小孙子脚上。另外一个稍大些的就哭了,哭闹着也要。我突然明白,原来对于他们来说,我这不值钱的草鞋,却是一双漂亮珍贵的绣花鞋。我拿起一双鞋,送给了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我真的不希望他们,因为一双鞋,走错一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