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纸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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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鞋门(1)

1

菱花糊纸的窗子上,破了好几个洞,呼呼灌风。我揉揉眼,点亮桌台上的油灯,仔细听,外面已经有杂乱的脚步声了。起身坐起来,我对着微弱的火光,裹了布衣,在脑袋上插上那只平常舍不得戴的钗子,准备赶集去。初五是个大集,村里人早早都出摊了。我刚坐下来,把草鞋摆好,就看见对过一个生疏的面孔,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双鞋子。那双鞋子大概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鞋子了,绸缎面,上面绣着红艳艳的牡丹,绕着枝繁叶茂的青藤。显然,他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商人,还不了解我们这个村子。我们这里,是十里八乡最偏僻的地方了,因为最偏僻,所以也是最穷的地方,因为穷,对物质要求非常简单。不是人们不奢望拥有更好的生活,而是付不出“更好”的代价来。比如,小鞋匠的那些绣花鞋。小鞋匠显然还不明白,他来错了地方。日头渐渐西沉,小鞋匠一双鞋都没卖出去,他打算收摊了。我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我蹲在他的鞋摊前,目瞪口呆地轻轻抚摸那双牡丹鞋,口水差一点流出来。“你今天的生意不错啊!”小鞋匠一边从我面前飞快地拿走鞋子一边吃味地说。

我笑了笑,说:“怎么,你要收摊?”“不收摊干什么?”他郁闷地瞪了我一眼,“你们这儿的女人都不是女人,我居然连一双绣花鞋都没卖出去!我还是回我的破庙喝酒吧。”“你什么意思?”我有些没听懂,“什么叫女人都不是女人?”他叹了口气,说:“我走街串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到一个新地方,连张都没开过!你看看你们这儿的女人,个个都穿着那种破烂草鞋。我告诉你,女人就应该穿绣花鞋,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如果这一辈子连双绣花鞋都没有穿过的女人,根本就不算个女人。”

我被激怒了,噌地站起来,指着那双牡丹鞋,说:“你这鞋卖多少钱?”

小鞋匠满不在乎地继续收摊子,说:“这鞋可是我最贵的一双,棉布打底,绸缎做面,还有绣花8943。”说着,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脸,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买得起吗?

我不知道是哪根弦断了,竟然从兜里掏出了卖草鞋所得的全部铜板,哗啦一下丢在了他面前,趾高气扬地说:“这些够吗?”他拿一根指头,厌恶地拨拉着那些铜板,摇了摇头,说:“可惜啊,也只够买一只的。”我回头指了指推车里剩下的草鞋,说:“加上那些呢?”小鞋匠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的手已经被人抓住了。我回头看,是哥哥。“小妹,你发什么疯!”我哥飞快地收起散落的铜板,拉起我,推上车,就往家走。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望着自己穿的草鞋,再回头时,我看见小鞋匠冷冷地望着我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下辈子你再来买我的绣花鞋吧。

2

碗里的药已经温了,不再凶恶地喷涌着白气。哥哥一边在外面打麻草一边望着我,不时地摇头叹气。“快喝了药吧,都凉了。”他愁眉苦脸地说。我小声嘟囔着:“我只是想要一双绣花鞋8943。”我哥只是更重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明白我有些任性了。我从小死了爹娘,是哥哥把我养大的。我们家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了。我生下来时,不仅身体虚弱,常常犯病,右脚还有残疾,那只脚丫子完全不像人的脚,歪七扭八的,倒像一只鸡爪子。为了我的病,哥哥不得不经常上山采草药,家里稍微有点余钱,都给我看病用了。饭都快吃不饱了,还要什么绣花鞋?!我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咕哝一句,发泄似的将药一口气灌了下去。院子里的大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唐丫姐。唐丫是和我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喜欢我哥,我哥也喜欢她,这事,村里人都知道。只是,她家不允许她和我哥来往,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家是村里最穷的。但她还是经常偷偷和我哥见面。唐丫姐一进门,就看见我闷闷不乐的模样了:“小妹,怎么了这是?”她搂住我,关切地问。

唐丫姐总是很疼我的,很多时候,我把她想象成那个不曾喂过我一口奶的娘。所以,像抓住了救兵似的,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叙述着自己的委屈:“我想要双绣花鞋,我哥不给我买8943。”

唐丫姐一愣,显然,这个问题她也解决不了。但她还是安慰我说:“小妹乖,先去院子里玩,我和你哥有事商量。”我瞪着大眼问:“是商量给我买鞋的事吗?”她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在院子里打麻草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唐丫姐和我哥肯定另有事情商谈,果然,不一会儿,两个人的声音就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唐丫姐愤怒地叫喊:“你到底还让我等多久,你知道不知道,我家已经给我定了亲!”我哥也急了,吼道:“你要我怎么办?!”唐丫姐说:“你爱咋办就咋办!”说完,咣当一声撞开大门,很快跑掉了。

我哥追了出来,追到院子门口,又停住了,抓着头发蹲在了地上,随后瞪着我骂:“绣花鞋!绣花鞋!你看看你那只脚丫子,穿上绣花鞋还是只瘸脚!”

3

我哥把那双绣着牡丹花的鞋,捧到我面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兴奋地抢过来,抱在怀里暖了半天才套在脚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炕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好几圈,边走边说:“哥,你从哪弄到的这双鞋?买的?”

我哥笑道:“哥今天采了些好药材,卖了个高价,就去村西的破庙里找小鞋匠买了这双鞋,怎么样,喜欢吗?”

我头一次成了村子里万众瞩目的女人,男人们倒是不在乎我脚上的鞋,女人们则像疯了似的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我昂首挺胸像个骄傲的英雄!她们的赞美之词,在耳边盘绕不止。

有人说:“你看人家小妹命多好!”

还有人说:“可不是,她哥真是疼她啊!我那该死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给我买这绣花鞋的。”

我在村子里,足足炫耀了好几天,后来,就不敢再穿了,任何东西都有使用期限,绣花鞋太娇贵了,穿时间长了就会破。但我仍旧不肯离开它,把它绑在腰上,睡觉的时候带着,吃饭的时候带着,连上茅厕时也要带着。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双鞋有点邪门。

那天,我正在河边割麻草。

河边的麻草很茂盛,大片大片、密密麻麻地拥挤成一个又一个的疙瘩,有一人多高。为了报答我哥给我买鞋,我打算多割些麻草回去,好多做些草鞋卖。我一直打到了日头西落,河边洗衣洗菜的女人们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呼哧呼哧的干劲十足。

我猫腰割着麻草,头也不抬,手攥住一把,镰刀一过,一捆麻草就扔进了旁边的背篓里。

很快,一小片的麻草被我割光了,我换了个方向,继续割,刚割了第三把,就一下坐在了地上——我看到了一双脚丫子,光秃秃、白花花的在草丛里忽闪了一下。

“谁?”我盯着一人多高的麻草问,那里面藏个人是很容易的。可是,没人回答我,只有呼呼的风,还有左右摇摆的草丛。我咬了咬牙,伸手去拨拉草丛,看看是哪家小丫头戏弄我,可是没人,草丛后面还是草丛,随着风呼啸摇摆,像一个巨大的脑袋,挺着一头又乱又长的绿色头发。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背起背篓,向家中走去。河边离家还是比较远的,已经出了村子。太阳落得很快,好像被人一拳猛地砸进了地平线。我刚走出草丛,已经昏暗一片了。我抬头看了看天,阴天了,入夜之后,整个村子就像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只有各家各户的油灯,微弱地泛着一丝苟延残喘的光芒。我本来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可今天不同,我总觉得这天黑得别有用心。进村口的时候,一阵冷风裹着尘土吹了过来,我又打了个冷战,本能地想遇见个熟人什么的,可惜,土路上空空如也。大人孩子们都回家了,因为,我们这里离山近,常有野狗出没。那东西,活人死人都吃。我加快了脚步,但一瘸一拐的,走得并不快。走了没几步,我突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也是脚步声,不过,很轻很轻,好像和地面没有什么摩擦。似乎,是光着脚丫子在走路。我猛地停住,扭回头去,脑袋一下就大了,我看到了一个人,只是看不清模样,只能看清是个女人,头发长长的,月光照在她下半身,勉强能看见那一双白花花、光秃秃的脚丫子。“你是谁?”我一边颤抖一边问。一阵风突然刮了过来,马力强劲,尘土飞扬,那个女人的身影就这样阻隔在了风中。等风停了,土路上,又是空空如也了。真是邪门!

4

唐丫姐失踪的消息,我是赶集卖鞋时,听村里的女人们嚼舌头说的。听说,唐丫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好像是家里人给她定了嫁人的日子,她不答应,跑走了。家里人找了她好几天,都没有找到。也是,我们这里山高林密,想要找个人,还真不容易。我本来想问问唐丫姐离家出走的具体情况,可刚凑到那群女人身边,她们便飞快地躲开了,又跑到旁边嚼舌头去了。我只好不快地挪回来,坐在板凳上,伸直耳朵,佯装无事地继续偷听她们的话。有人说:“听说了吗?唐丫她爹连嫁妆都给唐丫准备好了。”“是啊,就这么一个闺女,老头子还挺上心,红盖头、绣花的嫁衣,还有两头老母猪8943。对了对了!还有样东西,是一双绣花鞋。”“对对!听说就是找破庙里的小鞋匠买的,棉布打底、绸缎做面,还绣着牡丹花和绿藤枝8943。跟小妹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微微扭头,看到那几个女人正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眼神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的别扭。她们接着说,只是简短的几句,却让我如芒在背。她们咬着耳朵说:“你说,小妹她哥真的舍得给她买那么贵的绣花鞋吗?她家都穷得揭不开锅了!”“那她那双绣花鞋是打哪儿来的?”“鬼知道8943。”我坐不住了,手忙脚乱地收了摊子,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腰上绑的那双鞋,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冰块子,冻得我浑身发抖。它毛茸茸地随着我身体的扭动,蹭着我的肚皮,如同一颗毛乎乎的人脑袋。我回到家,就把那双鞋丢在了炕上,然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它。我哥回来的时候,我一把把他揪进了屋,窗户大门关得死死的。我指着那双鞋,说:“哥,你说,这绣花鞋你究竟怎么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