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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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县长家的日常风景(6)

“嗯,有道理。”

马村长把他手中的那面破铜锣敲得聒耳地响,马赶山心想,如果哪头驴要是有手,也会把耳朵捂住的。太吵了,不过,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打人不打人,先把架势列起来,干革命嘛,没有阵势是不行的。马村长虽然头滑得苍蝇落上去,不小心都会崴了脚的,可煽乎起事儿来,那还算是一把好手呢。

马赶山就这样走村串户半个月,整个子午县的乡村大体跑了一遍,每到一个村庄,下地头,进农户,发动群众,惩治懒汉,生产眼看有了起色。农业形势不容乐观,有的乡村相当不错,有的却相当糟糕,有的农户,庄稼长势喜人,有的农户简直一团糟,同样种在一块田里的庄稼,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反差呢?在回县城的路上,他骑着小光棍,不紧不慢地走,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着。突然,他灵光一闪:怎么庄稼种得好的,差不多都是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富农中农那些农户,而庄稼种得不好的,大多是那些贫农家庭,庄稼种得尤其差的,又是原来一寸土地都没有,在土改中从别人家分到土地的那些雇农游民无产者家庭呢?比如,那个他叫碎爷的马进卒。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逛三,很小的时候就偷鸡摸狗,害得四邻不安,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把他老爹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点家产,逛荡得要皮没皮要毛没毛,眼看到了娶妻生子年龄,他还没有改调儿的迹象,毕竟是本家子弟,丢人丢的都是马家的人,家族长辈出面打算给他协调几亩地,娶一房媳妇,企图收住他的心,过安生日子。赶山爷地多,家族便让他拿出二亩地来,族长再拿出二亩地来,娶媳妇的钱物由家族按人头凑份子。可是,赶山爷死活不同意,他倒不是舍不得二亩地,他的理由是,马进卒绝对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地到了他手里,就糟蹋了,他也不主张家族凑份子给他娶媳妇,说谁家的女子跟了马进卒,等于进了火坑,那货赌急眼了,会把媳妇卖到班子店的。终于,拗不过家族,赶山爷只答应凑份子,死活不肯出让土地。还真让赶山爷说准了,不出几年,马进卒名下的二亩地让他卖了,媳妇倒是没有被他卖给班子店,他是打算卖的,媳妇趁早抱上还在吃奶的孩子回娘家了。当地人把妓院叫班子店,马进卒这桩买卖虽没做成,却对整个马家全族人的声誉造成了重大损害,见了马家人,嘴烂的人张嘴就是一句:你们马家人还是能干,胯骨上挂着枪的强迫别的婊子从良,原来是为了给自家女人腾窝儿!到了土改,马进卒是村里最穷的人,真正精打得炕响毛拉得土淌的人,这正是革命依靠的对象,马赶山是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又是在自家门前搞土改,便先从自家开刀,动员爷爷拿出五亩上好的地分给马进卒,爷爷死活不肯,还是老道理,不是舍不得土地,不是不革命,不是不支持孙子的革命工作,主要是马进卒不是过正经日子的人,土地到他手里,糟蹋了。爷爷拗不过孙子,更拗不过时代大趋势,马进卒还是如愿得到了土地,他的土地也正如赶山爷预料的和马赶山看到的那样,算是糟蹋了。

全县的土改差不多都是马赶山一手抓过来的,各村像马进卒这样的人,也都是马赶山软硬不吃给分了土地的,那时,他抱定一个信念,马进卒之所以成了逛三,是因为没有土地,别人给了一些土地,那是因为毕竟是别人的土地,革命来了,给了他,革命走了,又得还回去,心定不了,无心侍弄庄稼。可是,现在明明江山都到手了,跟铁打的一样,他们怎么还是个逛三呢?难道真是爷爷死前说的那番道理:癞蛤蟆不长毛,是种的过错?按说这话对,也不对,爷爷不搞革命,爹不搞革命,为什么我就搞了呢,还搞得死心塌地,人都说是穷人闹革命,这话对,也不全对,我就不算穷人,我家上百亩好田,还有那么大的山场,好几位领袖就是富人家子弟,而许多穷人子弟却在给反动派卖命。这话咋说,咋都说不全呢。说不清,说不清,驴日的这人世间的事情,用嘴去说,咋说都说不清楚,越说越黏牙,你说了一个道理,就会有八百个道理等着堵你的嘴呢,还是一刀一枪方便,江山是打出来的,真理是打出来的,人手里拿着刀子,羊手里没有刀子,人就应该杀羊,羊就应该让人杀,人杀羊吃羊,就是人的真理,羊让人杀让人吃,就是羊的真理。像马进卒这样的逛三,应不应该得到土地,应该,完全应该,耕者有其田,这是真理,那么,得到土地后,应不应该把土地侍弄好,应该,完全彻底地应该,土地里生出好庄稼,是土地的真理,种地的人种出好庄稼来,是种地人的真理。我是革命者,我提着头打江山,是革命者的真理,江山打下来了,我受组织委派,成了一县之长,我就得把一县的江山保住,就得把一县治理好,让全县人民群众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这就是我当县长的真理。狗日的马进卒,破坏真理了,是你破坏真理了,你敢破坏真理,我就拿真理拾掇你!

马赶山心情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刚从一个村庄出来,离大路还有快枪能够射到的距离,暂时休整一下,回县上去,把调查研究的结果整理出来,要赶紧安排下一步的生产任务呢。他拽了一下缰绳,小光棍还没停稳当,他身子一纵,就下了马,在路边一棵已经生出嫩叶的山榆树下,流畅地撒了一泡尿。烧撂子跑出好几十米远了,小锤子才发现马赶山不在了,赶忙打马回来,却见马赶山在那儿乐滋滋地撒尿,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朝烧撂子耳朵轻扇一巴掌,嗔道:

“人把你叫烧撂子,真是个烧撂子,啥时候都改不了烧撂子毛病!”

“我说小锤子,你到底是在骂马,还是骂人,做人要正派呢,骂谁就公开骂谁,别像驴,藏一半露一半的。”

小锤子没有答话,也站在路边,朝一棵还像冬天那样干枯的洋槐树撒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