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个老革命之间的巅峰对决
说话间,古里到了,他还是往常那种吊儿郎当的架势,嘴里噙着似乎永远不灭火的旱烟锅,一只手托着烟锅,吧唧吧唧,声音很响,带有涎水的纠缠声。离老远,听到这种声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是他来了。马赶山很纳闷,他的烟瘾就够大了,可比起古里来,他简直算是三等烟客,想起来往死地吃烟,想不起来,大半天不吃一口的。他曾当众设套挖苦古里,他一派真诚地说,古里同志是一个勤俭节约生活的榜样,大家都做出冥思状,企图忆起古里究竟在哪里表现过这种优秀品质,一时想不起来,或默不作声,或嗯嗯啊啊敷衍,古里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勤能克懒,俭可养廉嘛。马赶山悠悠说,就是啊,古里同志连续吃一天烟,才耗费一根火柴。大家听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应了一会儿,都反应过来了,引出一地爆笑。古里也反应过来了,解嘲说:知我者,赶山同志也。古里有一个本事,他吃完一锅烟,装另一锅烟时,可以把吃过的那锅烟的灰烬原模原样扣在地上,新的一锅烟末装好后,他将烟锅扣在灰烬上,借灰烬中的余火,把新的一锅烟点燃了。这样,就不用再划火柴点烟了。一锅接一锅,眼睛一掰,吃到闭眼睡觉。有人开玩笑说,古里同志,你和柳姿同志扒包子时,是不是嘴上也叼着烟锅?
“赶山同志,你回来了?”
马赶山沉着脸,不搭话茬,他把双手笼在袖筒里,摆出不打算跟人握手寒暄的架势,他似乎也不大关心眼前的局势。两人一落座,他开口就说:
“你真沉得住气啊,县城乱成了那样,你倒是上挂镰刀,没有往心上搁(割)嘛!古里同志,我倒要问问,自叙同志和我不在,你是县委副书记,这项工作又是你主抓的,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自己解决不了,提交组织解决,你倒好,像驴一样,缩到卵泡里不出来了。能给我说说是什么讲究吗?”
自从何自叙上任后,马赶山在正式会议上,似乎不会说粗话了,表现得比文明人还文明,乍然走了束缚,他也有了解放的感觉,他从心底认为,所谓的粗话脏话,其实都是老先人发明、整理、总结的文明成果,那些官话,所谓的文明话,表达起某种情形来,实在是隔着裤裆揣,只是个大估摸,车轱辘话,反正都能说,滚了半天,又滚回原地了。参加革命以来,听了无数的首长报告,读了无数的文件,他又是上过三年私塾的,要是文绉绉几句,也像模像样,如果没有人事先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官儿,听他说起官话来,说他是多大的首长,都有人信的。可是,他从骨子里反感这种说话方式,战争年代,他给群众作动员报告,除了个别特殊词汇,都是老百姓怎么说话,他也怎么说,老百姓爱听他说话,他的工作总是最出色的。一次,工作组中有从城市来的同志,男女都有,都是从洋学堂出来的,他们说了半天话,会场一点反应都没有,马赶山往那一站,是政策说政策话,是人情说人情话,竿子一堆,板子一堆,会场像开锅的水,很多来开会只是应付差事的人,热情都被他鼓动起来了。有一个女工作队员,对他的工作能力极为崇拜,但批评他说话不文明,他没有正面反驳,却问你结婚了没有,那女的说,结了,他问,你的男人是不是二尾子,那女的没有听明白,他说按你们的书上说,就是阴阳人,那女的生气了,说我怎么可能找那样的男人,马赶山笑说,这就对了,在城市说城市话,在乡村说乡村话,对着先生说孔夫子,对着杀猪的说拔毛翻肠子,吃饭时说吃饭话,拉屎时说拉屎话,你和你男人干那活时,就说些调动情绪的骚情话,我知道你那口子也是文化人,你们干那活儿时,总不至于讨论什么黑哥尔白哥儿吧?那女的无言以对,嘴上对他恨得牙痒痒,心里却佩服得不行。那女的真是能干,下决心要学会当地语言,很快地掌握了马赶山式的群众工作方式,很快地成为闻名边区的群众工作能手,很快地和远在大城市的丈夫断绝关系,很快地嫁给了当地土生土长的工农干部,被边区政府树立为典型,很快上调高层机关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