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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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两个老革命之间的巅峰对决(2)

另一个典型,就是柳姿。她的本名叫柳孜孜,刚到边区那会儿,随队下乡搞群众工作,队长介绍她名字时,一定会引起满场爆笑。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紧张地捋头发,抻衣角,左顾右盼,以为自己的穿着打扮出洋相了,羞臊得只要哭不歇,当地干部当然知道大家笑什么,但都不敢明说,上面有严令,一定要尊重爱护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干部,几次大会都笑场了,笑得工作没法开展,在柳姿的再三追问下,一个当地女干部才悄悄告诉了实情。原来,当地人把未婚女子的私生子叫“绿籽籽”,绿,当地方言读作liǔ,庄稼没有成熟时的色彩,未婚女子本身没有成熟,却产了籽儿,籽儿便是绿的。这正好和柳孜孜同音。柳孜孜便申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柳姿,为了工作方便,主管部门在接到她的申请当天,就批准了。

古里和马赶山是老战友,土生土长的,精熟本地土话,但他做正经事时,很少说那些不上台面的粗话,对马赶山的说话方式,他早已听得耳朵起老茧了,这一段时间,在会上,听马赶山文绉绉说话,他觉得自己好像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从头到脚都是硌的,心里常替这位老战友难受。今天,马赶山终于放开嘴说话了,不幸的是,说的却是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以前马赶山骂他时,比这粗十倍的话都用过,他也没有在意,当地很多骂人话,使用的场合不同,使用的对象不同,早失去了本来意义,只剩下表达某种意思和情绪的语汇了。可是,今天,他听到这话却格外刺耳,他也明白,刺耳的原因,不是这话难听得足以让他受不了,而是他的鼻子太大,把自己的嘴压住了。柳姿是他的婆娘,他是她的顶头上司,落实新《婚姻法》的工作,是他两口子在开夫妻店。本来这也没什么,都是在战火中结成的革命夫妻,全县、全地区,两口子在一个部门工作的多了,让他碍手的是,他正做着不赢人的事情,嘴还没张大,别人立即就有百句千句话噎死你。

古里一进会议室,刘及第急忙冲了杯茶,搁到古里面前,懂事地退出去了,其他人更是离办公室远远的,不听招呼,他们是不敢到能听得见里面说话声音的地方去的。一见面,马赶山就是一顿榔头闷棍,古里心里生气,却不好回嘴。他一手从嘴里卸下烟锅,咳嗽几声,嗓音十分沙哑。马赶山瞥一眼,发现一向洒脱的古里,眉宇间暗藏着闪烁不定,心中有数了,换了比较平和的口气,笑说:

“老战友啊,你搞妇女工作的本事不减当年啊,全子午县的婆娘,但凡能走得动的,差不多都听你的号召来县城了啊,多壮观的婆娘大军啊。”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请县长批评。”古里赧颜说。

“谁说不好了?我明明说你做得很出色嘛。要是去年解放大军打胡宗南时,一看这么多的婆娘,不用我们浴血奋战,老胡早带着残兵败将跑台湾了。”

“县长说笑话哩。”古里的警惕性一直在的,那根警惕的弦儿稍松动一下,就让马赶山一把揪住了。

“啪!”马赶山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大吼道:“古里,是我在跟你说笑话,还是你在给我弄笑话?你是一个老同志,应该明白的,生活中多大的笑话只是一个笑话,工作中多小的笑话都是大笑话。这不是在给我马赶山闹笑话,这是给党,给人民政府,给革命事业闹笑话,这样的笑话你闹得起吗?”

刷,眼见得古里的额头像一股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马赶山一下子把调子提得这么高,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根本唱不上去。他使劲吃了口烟,又猛喝一口热茶,浓烈的烟味似乎把思路呛开了,热茶把喉咙眼儿也捅开了,他嗫嚅说:

“赶山同志,你……”

“你先别叫我同志!同志是革命者之间最尊贵最亲切的称呼,如果让一个有意破坏革命事业的人称为同志,那我是什么人了?”

马赶山的调子又提高了几度,古里一下子蒙了,只听咕嘟儿一声,一股浊气从丹田以下部位,像大暴雨过后黄土沟里的山水,携着黏稠的泥浆,山崩地裂般地扑向沟口。他强压着,而强压的结果,却是山水无可阻挡地冲击。他从嘴里拔下旱烟锅,在硬杂木桌面上使劲一磕,燃烧得正旺的烟末像是烧红的铁钎在淬火,一下子火星四溅,几粒火星喷到了马赶山面前,更多的则随着磕击向古里反弹回来。此时,两人的神思同时回到了一次战斗场面:仗打得正酣,炸弹在眼前爆炸,马赶山没有躲闪,他连眼皮都不眨的,古里也没有躲闪,眼见得一颗手榴弹落在了他脚下,他不但没有躲避,还上前一脚踩住嗞嗞冒烟的手榴弹,心里暗暗叫好:狗日的,老子终于可以像英雄那样死了!谁知这是一颗臭弹,古里当下那个羞愤沮丧。这一情景正好让马赶山看见了,战斗结束后,大家都在欢庆胜利,他快步走向古里,人都以为他要和古里握手拥抱什么的,谁知,他上去就给了古里一个耳光。那是真抽,古里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平地飞了出去。战斗中,古里没有受伤,那一个耳光过去,古里竟然当了几天伤号。抽完耳光,马赶山什么话没说,古里也一脸木然,只有刘及第好像是他抽了古里耳光一样,怯怯地上前来,把自己的土布片手绢递过来,古里默默地接过来,擦去挂在嘴唇上的鼻血。古里率先从战场返回会议室,又将烟锅在桌面上磕了一下,咬牙一字一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