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道菜是老虎菜,青辣椒末、旱地萝卜、芫荽三种鲜菜互拌,辣椒是旱地火辣椒,在园圃育成幼苗,移栽在黄土旱坡地里,底肥又是火力猛烈的鸡粪,生长过程差不多都在大太阳暴晒下,一晒就是几个月,青辣椒又是选择成熟到巅峰,快要红了时采摘的,吃一口,可以辣出一个胃痉挛的那种。旱地萝卜一点也不松活,又干又硬,连一点水儿都挤不出,又是连皮剁碎的,辣椒辣的是肠胃,萝卜辣的是心。芫荽虽然不辣,但却能把火辣椒和旱地萝卜的辣陪衬到极限,三种菜组合起来毒如猛虎,被冠以老虎菜的恶名。与老虎菜同时上桌的是馒头。今天上来的是一揽子面馒头,不白不黑的那种。用石磨加工小麦时,用细罗儿筛出的面,叫细白面,筛过三遍或四遍后,再用粗罗儿筛出的粗面,当地人叫银面,取面粉的颜色为银色之意。小麦在磨第一茬时,就直接用不粗不细的中罗儿,一下子筛到最后一茬。在子午县这种不缺粮食的地方,吃这种面的,或是收成不好,或是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平时,要不就是细白面,这是用来擀长面的,偶尔蒸细白面馒头招待贵客,银面专用来蒸馒头的,年成好,或者生活讲究的人家,在蒸馒头时,把细白面和银面混合起来,或对半,或四六,或三七,黑白掺杂,都是为了节省粮食,这种馒头也叫一揽子面馒头。今天的馒头一上桌,所有人一眼就认出,这是一罗到底的一揽子面馒头,这要比粗细掺杂起来的一揽子面馒头精细得多。
都是椽头蒸馍,就是将发面团揉成椽一样,然后剁成节儿,一只馒头足有四两重。馒头刚出锅,热气蒸腾,马赶山率先抓起一只,两手从中间一攉两半,留一边的馒头皮连着,一手托着馒头,一手抓过筷子,夹了满当当一馒头的老虎菜,呼啦啦大嘴抡起来。咬一口,大喝一声:咥,好好咥!柳姿也像马赶山那样给自己夹了一只馒头,火天火地抡起来。刚来边区时,柳姿纯粹不敢吃辣椒,而边区无辣椒不成饭,不吃辣椒就没有你吃的饭,大家鼓动她吃,她伸出舌头尝了一下,立即涕泗交流,不是出眼泪了,而是辣哭了。几年过后,她吃辣椒不让任何人,还有过分的,她吃黏糜子饭不放蜂蜜,放辣椒,单从吃饭上,她就足以成为边区知识分子干部工农化的典型。眨眼间,马赶山一只馒头下肚了,右手拇指食指撮圆了,揪住鼻头,将一把鼻涕高高举起,狠狠甩在身后,当身后传来啪唧一声响时,左手又抓起一只馒头,刚甩过鼻涕的那只手抓起筷子,将老虎菜夹满,还嫌不过瘾,又揪下一块,按在盘里使劲一拧,将沾满菜屑的馒头填入嘴里,大喊道:咥,好好咥!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咥!大家都是这种吃法,边吃边往身后狠狠甩鼻涕,一地都是吃辣椒的吸溜声和甩鼻涕的啪唧声。柳姿也不示弱,一只馒头下肚,撮圆两指,动作优雅但却十分坚决地将鼻涕甩在身后,抓起一只馒头,夹满老虎菜,也重复马赶山的话说: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咥!好好咥!引起一桌爆笑,嘴里都塞着馒头,笑声不畅,吭吭哧哧的,恰如老旧木轮车行驶在干硬的坑洼土路上。马赶山说,柳姿啊,我们是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你可能还要多辣一个地方的,你得小心啊。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柳姿从容说:赶山同志,据我所知,你并不比我少什么,只是形状口径不一罢了,而出口越小,受辣面积越集中,你总不至于要说,你缺少一个出口吧?马赶山吃了亏,柳姿大笑,大家大笑,古里不笑,慢腾腾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只要你来得回数多。柳姿占了上风,用筷子夹起一大撮老虎菜,填入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模仿马赶山的声调大喊:咥,给我豁出咥!引得大家差点喷饭。古里悄悄捣她一下,她还没有明白大家笑什么,马赶山这样说话,大家都是正常地笑,她说了,为什么大家就格外地笑。
柳姿学会了子午县本地几乎所有的方言土语,但有些土话的引申义,还有由谐音生发出来的字义,她并没有完全掌握。咥,不仅指大口吃饭,还指暴打人,整人,诬陷人,又把男女干那事,叫咥活儿。大家大笑,鬼鬼祟祟笑,古里捣她一下,她要是脑子转快点,敏感点,就不会再追问了,偏偏一顿老虎菜狂轰滥炸,她的脑子木了,反应不过来不说,还变成了一根筋,非要追问个所以然不可。马赶山和另外的人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使劲吸溜嘴唇,也不忘了让古里作难,都喊:古里同志,你给柳姿同志说一下子嘛,人家想知道嘛,你是人家的领路人,你得把人家领到该去的地方才算啊。柳姿还不开窍,探秘的愿望在辣味的刺激下空前高涨,她索性挪出一手,扳住古里腋窝里那团痒痒肉,古里被逼不过,只好悄悄给她说了,大家大喊:大声点说,革命同志不允许窃窃私语!柳姿略一忸怩,随即坦然说:不就是咥活儿嘛,****、造爱、****,就像把猫叫咪咪,都是同一个意思,还神秘的,可见,你们心里都不干净。她这样坦然,一下子把大家说得自惭形秽,她忽然看见刚配给马赶山的勤务员小仇,只顾掰馍块低头在盘子里蘸辣椒末吃,便故意虚张声势说:啊哈,你们这些人,说话咋不注意场合呢,你们都是结过婚咥过活儿的人,人家小仇还是个娃娃,锤子还小呢。小锤子猛不防受到攻击,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