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屁股底下的事情
马赶山进了会议室,发现四个常委都在,边抽烟,边喝茶,何自叙不抽烟,也不喝茶,但他不反对别人抽烟喝茶,会议室让烟雾笼罩着,他也被烟雾笼罩着。他看见马赶山来了,忙起身说:
“赶山同志来了,临时有个会,地委今天凌晨才通知的。”
何自叙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比马赶山大五岁,革命资历也比他长五年,在上初中时,已是地下党员了。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革命不分先后,上级这样郑重强调多少遍了,马赶山觉得,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子午人,何自叙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这儿工作,太不容易了,人家又是肚子有墨水的人,对他,对当地的土干部又这样尊重,这样客气,马赶山对下级,对同事,包括对有些一起共过事的上级,粗话荤话混账话说惯了,吵架吵惯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大老粗,都不在意的,对何自叙,开言动语,他却是小心再小心的。何自叙上任前,祁如山专门把马赶山叫到专区,神色相当严厉地说:
“马赶山,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你可以对我,对任何人,哪怕对你老爹老娘,开口日呀戳呀的都行,只要你狗日的不嫌嘴脏,但你要是对何自叙同志也敢这样,哪怕一次,哪怕何自叙同志不在乎,只要让我知道了,我非打烂你的皮嘴不可!”
“是!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祁如山伸手将马赶山敬礼的手打下来,笑说:
“你狗日的少给我耍这套把戏,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了。”
在老上级面前,马赶山还是规矩的,他参军时,祁如山已是大队长了,后来,见他头脑和身手都不是一般的灵活,那时候,马赶山因为言行错误,游击队内部要枪决他,祁如山舍不得这个人,就让他给他当警卫员。祁如山没有看错人,马赶山是一把打仗的好手。只是这家伙放羊娃出身,识字还算不少,却不爱读书,如今都当县长了,还张口就是一串放羊娃才可说出口的话。拾掇了马赶山一顿,送出门后,祁如山暗笑笑,想起自己老大不小的官了,坐在主席台经常给人发号施令的人,不留神,说出的话脏得跟老婊子的内裤似的,还教训人家马赶山呢。
马赶山还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和何自叙搭班子半年,只要何自叙在场,他从没说过粗话脏话,对何自叙也相当客气。看见何自叙站起来迎接他,常委们都站起来迎接他,马赶山一下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是他故意拿架子给谁添乱来迟了似的,他忙赶过几步,把何自叙按在椅子里,连声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让同志们久等了,快都请坐。”
“赶山同志,怎么是你来迟了呢,你刚接到通知才几分钟啊。”何自叙微笑着说,大家都随声附和。马赶山心里轻松了些,说话也随意了,他说:
“还真是呢,小陈要是迟来几分钟,我就出发了。”
“那是,那是,马上要农忙了,你的任务重啊。今天的会议虽安排的是大事,却是个短会,很快开完,就没人打搅你这个大忙人了。”何自叙微笑着说。接着,他偏过头去,把手头的两份文件让马赶山看,一边说,本来是应该先和你、和常委们通气的,可是,地委通信员刚把文件送来,我在往会议室走的路上,才匆匆看了一遍,同志们都还没看呢。常委们都随声附和。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马赶山轻松地笑着说,那咱们就不用耽搁时间了,请书记给大家传达一下,只需要咱们知道的,知道一下,需要执行的,书记安排,大家执行,需要讨论的,大家讨论一下,书记,同志们看这样可以吗?可以的,可以的,何自叙表态了,大家都连声说:可以的,可以的。
两份文件,一份是关于安排五一节纪念活动的,一份是关于学习贯彻执行新颁布的《婚姻法》的。对于第一份文件的内容,早几天已经有文件了,县上的活动早安排了,这份文件事实上是督促检查的。第二份文件的内容,大概情况先前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是正式颁布的法律条文。马赶山心里说,我当什么重要事情呢,原来是扯淡事情,五一节嘛,就是组织大家耍一耍,团委就是干这活儿的,给青年人安排一些文娱体育活动,县文工队演演戏唱唱歌什么的,电影队在广场放几场电影,什么都有了,还用得着开常委会?至于《婚姻法》,那更是锤子大的事情,县妇联就是管人家裤带以下事情的嘛,让她们看谁两口子不和,能调解的调解,实在过不到一块分开算了,堂堂县委常委会是管人家沟子底里事情的?生产抓不上去,饿得死眉耷眼的,我看谁还有闲劲过五一节,谁还有闲心闹家庭矛盾?书读到脑子了,多简单的问题到知识分子那里就乱得像三国!心里的话,他忍住没说。这当儿,何自叙已把五一节的事情安排完了,主动提出由他负责督促检查,抓落实。马赶山看见何自叙说话做事这样麻利,脑子这样清楚,心里又是一喜。他不觉向何自叙投过去一记微笑。马赶山看见何自叙抽出了第二份文件,他原想比较复杂的是第一份文件,搞虚套套最烦人,最费时间,一个闲淡扯十八年还扯不清越扯越扯不清的事情太多了,没料想,三言两语就完了,这让他有些感动,对何自叙有些感动,这都是因为我不愿意开闲会,要把精力用在抓生产上,书记才长话短说的。他的喜兴刚荡漾了一半的脸面,就凝固了,然后,喜兴的波纹开始往回缩,一直缩到眉头,在那里绾了一团硬硬的结子。何自叙要把《婚姻法》全文传达一遍。何自叙说的是官话,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挺好听的,几乎要赶上收音机里的新闻播音员了。县上还有几个从城市来的洋学生干部的,但他们都操着各自家乡的口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比子午县本地话还难听。他是很喜欢听何自叙说话的。可是,他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主要是因为没有闲时间才没有闲心情的。话说得再好听,能顶饭吃?老百姓肚子饿了,给每一个庄头架一只大喇叭,听听县委书记那好听的声音,肚子就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