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不想跟马赶山做那种事,但马赶山想做,她还得做,眼看天都大亮了,马赶山好歹才老实了。新人要做的第一顿饭是赶山奶奶亲手做的,太阳都冒花儿了,两个婆婆不见儿媳开门,又不好喊她起来,这顿饭她们又不能做,蹑手蹑脚到厨房,准备请示婆婆该怎么办,推开门,却见公公斜靠在炕边吃烟,婆婆正在擀面,擀面杖一扬,五合毡那么大一张子面,在面案上翻飞。她们赶紧上前,齐口叫了一声妈,婆婆头也不回,斥道:当婆婆的没个礼数?跑进厨窑干啥,都给我出去,我给我孙子媳妇擀面!她们又要给婆婆打下手,反倒挨了一顿训斥,只好出了厨窑门。平日这个时候,在厨窑忙惯了,一下子闲了,倒不知该干些啥,在院子里,这儿摸揣一下,那儿挖抓一把,到底还是找不到该她们干的活儿。
赶山奶奶的茶饭手艺远近闻名,尤其长面擀的,那叫个举世无双!她可以用半丈长的擀杖,擀满擀杖的面,也就是说,一张面的直径可以达到半丈。那样大的面张子,别人没有力气煽起来,有力气,和面手艺不过关,等不到擀开,面张子早撕裂了。面张子大,面条自然就长,她可以把面条切得跟纳鞋底的麻绳子那样细,面又筋道,煮到锅里,面条不沉底儿,一根根毛线似的在水面上飘荡。有人给她擀的面编了一段谣儿,说是:煮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筷子上打秋千,吃到嘴里嚼不断。大媳妇进门后,婆婆偶尔还擀一回面的,主要是为了招呼上门的老亲戚。那些老亲戚上门没有别的事儿,早就声言是为了吃一顿赶山奶奶的面专程来的。他们说,吃一碗赶山奶奶的长面,就手死了,在阴间地里都是有面子的鬼。按乡俗,年过七十的老人是不可在别人家过夜的,哪怕是女儿家,讲究的是万一一口气上不来,给人家造成麻烦,再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死到自己家里,算是横死,于儿孙后辈不祥。这些老人大多都选择在夏天,由孙子牵着毛驴车送来,吃一顿面条,天黑前回家。两个媳妇都进门后,赶山奶奶就纯粹不动手做饭了,两个媳妇的茶饭手艺在同龄女人中,算是过得去的,比起她们的婆婆来,那火候就差多了。不过,婆婆有时也在案板前给她们做些指导,多年以后,她们的茶饭手艺也有些名头了。
本该自己做的饭,奶奶却亲手做了,大女知道这顿饭的分量,一筷子面条下肚,满身的不舒服立即让感动代替了。大女虽然还是少女,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天以后,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是马赶山身上的一分子,马赶山要手她给手,要脚她给脚。半个月后,马赶山走了,那天黎明,马赶山一觉睡醒,一把扳过大女来,又可着劲儿拾掇了一回,便钻出被窝,匆匆洗漱完毕,一手提枪,一头扎入黢黑的野地。大女惊恐无着,心想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哪担当得了,便顾不得身子疼痛,强撑着爬起来,自己一个当儿媳的,黑天半夜去打公公婆婆的门不方便,就径直去了厨窑,爷爷奶奶早被惊醒了,大女拖着哭腔说,爷,奶,人家走了。黑暗中,赶山爷说,我娃不着急,那狗日的当下还不走,还回来的。大女说,枪都拿走了。赶山爷说,娃不着急,你要是有心,就给你男人做一顿饭吧。大女一想,给人当了半个月的婆娘了,给自家男人还没有做过一碗饭,只知道昏天黑地地不要脸。大女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好在屋里黑暗,呼吸间都看不见脸色。大女还是低了头,抖抖索索点亮豆油灯,赶山爷摸黑已装上了一锅旱烟,就着灯,吃上了,赶山奶相当麻利地把自己装扮起来了。过门后,大女没有做过饭,连锅都没有洗过,面对厨窑的设施一眼睛的恍惚。早饭该做些什么呢,过门后,每天早饭,都由二妈给她和赶山的碗里各卧两个荷包蛋,再就是蒸馍米汤咸菜,尽各人的胃口吃。她现在明白了,那是两代老人们对两个新人的格外照顾,她心里感动着,可是,由她亲手做饭,到底还该不该这样做呢。要知道,鸡蛋那是金贵东西,谁家都一样,除了病人、宝贝娃娃,家里最老的老人十天半月吃上一回,就了不得了,她和赶山却连吃了半个月,她亲手做,给自己肯定是不能做的了,给男人做,大道理上说得过去,可是,毕竟是自己男人,让老人们咋说呢,说这个媳妇,过门没几天,心里便只有自己的男人了,碰上那些恶婆婆,还有更难听的话哩。她还在那儿犹豫,赶山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早饭不用做那么麻达的,就按以往的做,厨窑你还不熟悉,来,奶奶动嘴,你动手。蒸馍米汤都是现成的,大女迅速把米汤热在大锅里,架起蒸笼,把冷蒸馍馏上,灶膛里搭上火,这一头,就不用管了。在奶奶的指挥下,她找出咸菜,切碎了,拌了一盘子。她从瓦缸里摸出两颗鸡蛋,哐哐磕破了,先存在碗里。奶奶说,你咋打两个鸡蛋?大女低头说,他吃两个就够了。奶奶说,还有你哩,大女说,我不吃了。奶奶说,看这娃说的,咋不吃,家里有的是鸡蛋,几十个鸡婆在欢欢地下蛋哩,你能吃多少。大女红着脸,低头说,我真的不吃了。奶奶自己颠着小脚,风一般颠到盛鸡蛋的瓦缸前,伸手摸出两颗,哐哐两声,蛋皮是蛋皮,蛋仁是蛋仁,比大女手底下干净利落多了,她边磕鸡蛋边唠叨说,娃娃家的,身子骨还没长起来,不要亏了,女人家的,一辈子事多,年轻时,咋着都没事儿,上一点年岁了,啥啥子毛病都出来了。